声明:本书为八零电子书(txt80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我还是想你,妈妈 作者:S.A.阿列克谢耶维奇 内容简介 卫国战争期间(19411945),数百万苏联儿童死亡,本书是幸存者的口述实录。战争发生时,他们只是212岁的孩子。这本书就是孩子们眼中战争的真实再现。他们是战争最公正,也是最不幸的见证者。 他们是战争最公正,也是最不幸的见证者。儿童眼里的战争,要比《我是女人,也是女兵》一书里女人的视角所记录的战争更加惊人。 “他害怕回头看一眼……” 热尼娅·别利克维奇,六岁。2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那是1941年3的6月…… 我记住了。当时我年纪还非常小,但是我记住了一切…… 我还记得和平的日子里最后一段时光——妈妈经常在晚上给我们读童话,读我最喜欢的童话——小金鱼的故事。我也总会向小金鱼随便提出些愿望:“小金鱼啊……可爱的小金鱼……”小妹妹也会说出自己的愿望。她用另外的方式请求:“奇迹出现,天遂我愿……”我们都希望能去奶奶家过夏天,希望爸爸也能和我们一起去。他是个开朗快活的人。 早晨,我被吓醒了,被某种陌生的声音吓醒了…… 妈妈和爸爸以为我们都睡着了,可我躺在妹妹身边,在装着睡觉。我看见,爸爸久久地亲吻着妈妈,亲吻着她的脸庞、双手,这让我感到非常奇怪,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亲吻过妈妈。他们手拉着手,走到院子里。我跳起来,跑到窗口——妈妈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,不放他走。爸爸挣脱开她,往外就跑,妈妈追上去,还不想让他走,叫喊着什么。当时我也大声呼唤着:“爸爸!爸爸!” 小妹妹和弟弟瓦夏都醒了,妹妹看见我在哭,她也喊叫起来:“爸爸!”我们都急忙冲出去,跑到台阶上,喊叫:“爸爸!”父亲看到了我们,我至今都清楚地记得,他双手抱住了头,转身走了,几乎是小跑着走了。他害怕回头看一眼…… 阳光照耀着我的脸,那么温暖……至今我都无法相信,我的父亲在那个早晨去打仗了。当时我还非常小,但是我觉得,我已经预感到了,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。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。当时我还非常……非常小…… 在我的记忆里,它们就这样联系在了一起:战争——就是失去爸爸…… 后来我记得:黑暗的天空和黑色的飞机。我们的妈妈伸着手臂,躺在公路的附近。我们哀求她起来,可是她不起来。她起不来了。战士们把妈妈裹进了遮雨的帐篷,埋到了沙土里,埋在了她倒下的那个地方。我们喊叫着,哀求着:“不要把我们的妈妈埋进坑里。她会醒来的,我们还要赶路。”有几只不知名的大甲虫在沙土上爬来爬去……我无法想象,妈妈怎么能和它们在泥土里一起生活呢。将来我们怎么找到她,我们怎么才能再见面?谁会给我们的爸爸写信? 有一位战士问我:“小姑娘,你叫什么名字?”而我忘记了自己叫什么名字。“小姑娘,你姓什么?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?”我也想不起来了……直到深夜,我们都坐在妈妈的小土丘边,直到后来有人抱开了我们,让我们坐到了一辆四轮大马车上。满满一车都是孩子。运送我们的,是一位不知干什么的老头,他沿路收留了这些孩子。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村子,一些陌生人分头领养了我们,住到了各家各户。 很长时间我都不会说话,只是呆呆地看着。 后来我记得,夏天到了。阳光明媚的夏天。一位陌生女人抚摸着我的头。我哭了起来。我开始说话……说到爸爸和妈妈。爸爸如何离开我们,如何跑走,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我们一眼……还有躺在地上的妈妈……沙土上爬动的那些大甲虫…… 女人抚摸着我的头。那一刻,我仿佛觉得: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…… “我的第一支,也是最后一支香烟……” 盖纳·尤什克维奇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记者。 战争第一天的清晨…… 阳光灿烂。非同寻常地安静。莫名其妙地寂静。 我们的女邻居,一位军人的妻子,泪流满面地走到院子里。她低声对妈妈说了些什么,但是又做了个手势,让妈妈别说话。大家都怕出声,怕提到发生的事情,甚至当所有人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,本来早已经有人通知大家了。但是,他们还是害怕,担心被当作奸细,担心成为危言惑众的人,而这比战争更加恐怖。他们都很害怕……到现在我还是这样以为……当然,任何人都无法相信会爆发战争。得了吧!我们的军队就驻守在边境上!我们的领袖们就在克里姆林宫里!国家受到安全可靠的保卫,对于敌人来说,它是难以攻克的!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……那时,我是一名少先队员。 人们转动着无线电收音机,期待着听到斯大林的讲话。人们需要听到他的声音,但是斯大林没有讲话。后来发表讲话的是莫洛托夫4……大家都收听了。莫洛托夫说:“战争爆发了。”可还是没有人相信。斯大林在哪里? 许多飞机飞临到城市上空……几十架陌生的飞机,机身上有十字,它们遮蔽了整个天空,遮住了太阳。简直恐怖极了!它们投掷下炸弹……传来连续不断的爆炸声、碎裂声。这一切都像是发生在睡梦里,那么不真实。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我清楚记得自己的感觉。自己的恐惧感,快速爬遍了全身,爬遍了所有话语,爬遍了所有念头。我们从家里冲出来,在街道上乱跑……我似乎觉得,整个城市已经不复存在,变成了一片废墟,浓烟滚滚,火光冲天。有人说:应该往墓地跑,因为他们不会轰炸坟场。为什么还要再轰炸死人呢?在我们地区有一个面积很大的犹太人墓地,长满了古老的大树。于是,所有人都奔向了那里,在那儿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。他们搂抱着石头,隐藏在石板后面。 在墓地我和妈妈一直坐到了深夜。周围没有一个人说出“战争”这个词,我听见的是另外一个词——挑衅。大家都在重复这个词。人们都是这么交谈的:什么我们的军队马上就要还击了,什么斯大林已经下达命令了,大家对此都深信不疑。 但是,整个晚上明斯克郊区工厂的汽笛声都低沉地响个不停…… 第一批死者…… 第一个死的……我看到的是一匹被打死的马……紧接着……是一个被打死的女人……这让我很震惊。我一直以为,在战争中只有男人会被打死。 早晨,我醒了……想起床,然后才想起来——发生战争了,我又闭上眼睛……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。 街道上停止了射击,突然变得死寂,好几天都一片寂静。后来,突然有了动静……有人在走动,比方说,一个雪白的人,从皮鞋到头发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,整个人都沾满了面粉。他肩膀上扛着一个白色口袋。另一个人在奔跑……从他的衣袋里掉下些罐头,他的怀里也抱着一堆罐头,还有糖果……几盒香烟……有人端着一帽子白砂糖……有人抱着一饭锅白砂糖……真是无法描述!一个人拖着一卷子布料,另一个人全身缠满了蓝色印花布,还有一身红色的……非常可笑,但是没有一个人笑。这是产品仓库被轰炸了。一家大商店就离我们家不远……人们都跑去了,疯抢那些剩下来的东西。在糖厂,有几个人淹死在了盛满糖浆的大桶里。太可怕了!整个城市都在嗑瓜子,人们不知在哪里找到了一个存放瓜子的仓库。一个女人从我眼前跑过,冲向商店……她手里什么也没拿:没有口袋,也没有网兜——她脱下了自己的衬裙、紧身裤,用它们满满地装了荞麦米,拖走了。不知为什么大家都一言不发,没有人交谈…… 当我把妈妈招呼来的时候,只剩下芥末了,黄瓶子装的芥末。“什么也别拿。”——妈妈要求我。稍晚些时候,她承认,她感到很羞愧,因为她一生都是按另外的方式教育我的。甚至当我们忍饥挨饿时,都会回想起这些日子,不管怎么说,我们都不会为此感到惋惜。我的妈妈就是这样! 沿着整个城市……沿着我们的大街小巷,德国士兵们平静地散步。他们把一切都拍摄下来,他们大笑着。在战前,我们在学校里喜欢玩一个游戏,我们画德国大兵。画中的他们都长着巨大的牙齿,长着满嘴獠牙。而如今他们就在我们眼前走来走去……年轻、英俊……他们都带着好看的手雷,塞在结实的长筒靴的靴筒里。他们吹着口琴,甚至和我们的漂亮姑娘开着玩笑…… 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拖着一只装什么的箱子,箱子很沉重。他招呼我过去,示意我:请帮下忙。箱子上有两个把手,我和他一人抓住一个把手,抬着走。当我们抬到目的地,德国人拍了拍我的肩膀,从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。给你,他说,这是报酬。 我回到家。坐在厨房里,忍不住抽了起来。甚至都没有听到屋门开了,妈妈走了进来: “你在抽烟?” “嗯……嗯哼……” “香烟是谁的?” “德国人的。” “你在抽烟,抽的还是敌人的烟。这是背叛祖国。” 这是我抽的第一支香烟,也是最后一支。 有一天晚上,妈妈坐到我的身边: “他们就在这里,让我忍无可忍。你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 她想和他们斗争,从战争最初的日子就想。我们决定寻找地下工作者,我们毫不怀疑,他们肯定有。我们连一分钟都没有怀疑过。 “我爱你超过世界上的一切,”妈妈说,“但是你理解我吗?如果万一我们今后发生了什么事,你会原谅我吗?”我爱上了自己的妈妈,至今都绝对遵从她的话。这影响了我整个一生…… “奶奶在祈祷……她祈祷我的灵魂能回来……” 娜塔莎·戈利克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校对员。 我学会了祈祷……我常常想起,我是在战争年代学会了祈祷…… 人们都说——战争来了,显然,那时候只有五岁的我,对战争还没有一点概念,一点恐惧感也没有。但是由于害怕,也正是由于害怕,我睡着了,一下子睡了两天,像布娃娃一样,躺了两天。大家都以为,我死了。妈妈哭个不停,奶奶一直在祷告。她祈祷了两天两夜。 我睁开眼睛,第一件事,我记得是——我看到了光,明晃晃的亮光,非同寻常地明亮。因为光线,我的眼睛都有些刺痛,我听见不知是谁的声音,后来明白,这是我奶奶的声音。奶奶站在圣像前祷告。“奶奶……奶奶……”我呼唤她。她没有回头看我。她不相信这是我在叫她……我已经醒了……睁开了眼睛…… “奶奶,”后来我问她,“当我快要死的时候,你是怎么祷告的?” “我请求,你的灵魂快些回来。” 过了一年,我们的奶奶就去世了。我已经学会了祈祷。我祈祷,请求她的灵魂快些回来。 可是她没有回来。 “他们全身粉红地躺在木炭上面……” 卡佳·科罗塔耶娃,十三岁。 现在是一名水利工程师。 让我来告诉你那种味道……战争散发出的味道…… 战争爆发前我六年级毕业。当时,学校里有这样的规定,从四年级开始所有学生都要通过考试。于是,我们通过了最后一场考试。这是6月,而1941年的5月和6月天气还很冷。如果我们这里的丁香花往年会在5月盛开的话,而那一年到了6月中旬它们才开放。就这样,战争的开始总让我与丁香花的芳香联系在一起。其间还混杂着稠李花的气息……对于我来说,这些树木散发出的芳香就是战争的气息…… 我们生活在明斯克5,我就出生在明斯克。父亲是军乐队的一名指挥,我跟着他参加过不少阅兵式。除了我,家中还有两个哥哥。当然,他们都非常喜欢我,非常宠爱我,我是家中最小的,何况还是个小妹妹。 夏天马上就要到了,很快就是暑假。这是让人非常快乐的日子。我喜欢锻炼身体,经常到“红军之家”的游泳馆去游泳。很多人都羡慕我,甚至班里的男孩们也都羡慕我。我也有些骄傲自大,因为我游得非常出色。6月22日,是星期天,要举办“共青湖”的开放庆祝仪式。这个湖挖了很久,建设了很长时间,甚至我们学校都去参加了义务劳动。我打算作为第一批游泳者去那里游泳。理所当然啊! 早晨,我们家都习惯去买新鲜的面包吃。这份差事,大家公认由我来承担。在路上,我遇到了一位女朋友,她对我说,战争开始了。我们的街道上有许多花园,房子都淹没在鲜花丛中。我想了想:“什么战争啊?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?” 在家里,父亲摆好了茶炊……我什么还没有来得及说,邻居们就开始四散奔逃,所有人嘴里都重复着一个词:“战争!战争!”第二天早晨七点,有人给我大哥送来了去兵役委员会的通知书。白天他跑去上班,给他发了钱,算清了工资。他拿着这些钱回到家,对妈妈说:“我要去前线了,什么都不需要。你拿上这些钱吧,给卡佳买件新大衣。”我刚刚升入七年级,成了高年级学生,我曾经希望,能给我做一件蓝色波士顿呢子大衣,配着灰色的卡拉库尔羔羊毛领子。哥哥知道了这件事。 到现在我还记得,临去前线,哥哥给了我买大衣的钱。而当时我们过的日子很清贫,家庭收支都是窟窿,入不敷出。既然哥哥这样请求了,妈妈应该也想给我买件大衣的,但是她没有来得及…… 明斯克开始遭到轰炸。我和妈妈搬到了邻居家的石头地窖里。我有一只可爱的小花猫,脾气很古怪,除了院子,它哪里都不去,但是,当轰炸开始,我从院子跑向邻居家的时候,这只小猫也跟在我的身后追着跑。我驱赶它:“回家去!”可它还是跟着我,它也害怕把它独自留在家里。德国人的炸弹伴随着某种轰鸣声飞落下来,像是尖厉的嗥叫。我是一个受过音乐熏陶的小姑娘,这声音强烈地刺激了我。这些声音……如此可怕,以至于我的两个手掌心都被汗水湿透了。和我们一起蹲在地窖里的,还有邻居家一个四岁的小男孩,他没有哭,只是把眼睛瞪得大大的。 起初,是单独的一栋栋房子着火了,随后整个城市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。我们喜欢看大火燃烧,喜欢看篝火,但是当整个房子着起火来,那简直太恐怖了,大火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,天空和街道都弥漫着滚滚浓烟。一些地方发出耀眼的光芒……那是因为大火在燃烧……我记得在某栋木头房子上有三个窗户,窗台上生长着茁壮的令箭荷花。这栋房子里已经没有人了,只有令箭荷花在怒放……当时我有一种感觉,这盛开的不是鲜红的花朵,而是火焰。鲜花在燃烧。 我们四处奔逃…… 在通往乡间的道路上,人们送给我们面包和牛奶,别的什么食物都没有。而我们——也没有钱。从家里跑出来时,我蒙着头巾,而妈妈不知为什么穿着的是一件冬天的大衣,一双高跟皮鞋。人们给我们东西吃,都是白送的,谁也不提要钱。逃亡的人们像潮水般汹涌。 后来,有人第一次传过话来,说前面的道路被德国人的摩托化部队给截断了。我们赶紧往回跑,跑过那些村庄,跑过那些抱着牛奶罐子的大妈。我们跑回到自己城市的街道上……几天前,这里还是绿荫茂密,鲜花盛开,可如今一切都化为了灰烬,甚至那些古老的椴树也一棵没有留下。一切都焚烧成了黄色的沙尘。生长万物的黑色土壤不知到哪里去了,只剩下黄黄的尘土,一片沙土。就仿佛你站在了刚刚挖掘好的坟堆旁…… 工厂的锅炉幸存了下来,它们本来是白色的,在剧烈的大火中它们被烧得通红。再也没有什么熟悉的东西了……整条街道都被烧毁了。烧死了许多老爷爷和老奶奶,还有许多小孩子,因为他们没有和大家一起逃跑,他们以为——敌人不会碰他们的。大火里任何人都活不了。你正走着——地上躺着一具发黑的尸体,这说明,烧死的是一位老人;而你远远地看见一个小小的、粉红色的东西,这说明,那死去的是一个孩子。他们全身粉红地躺在木炭上面…… 妈妈摘下自己的头巾,蒙住了我的眼睛……我们就这样走到了自己家的房子前,到了那个几天前还坐落着我们家房子的地方。房子没了。奇迹般跑出来迎接我们的,是我们家那只瘦骨嶙峋的小花猫。它依偎到我的身边,便一动不动了。我们谁也不能说话……甚至小花猫也不叫唤,有好几天它都一声不出。我们大家都一言不发。 我看到了第一批法西斯敌人,甚至不是看见了,而是听见了——他们所有人都穿着钉有铁掌的皮靴,发出喀喀的巨响,咚咚地踏过我们的小桥。我甚至觉得,当他们经过的时候,就连大地都会疼痛。 那年,丁香花就这样盛开了……绸李花也这样盛开了…… “可我还是想妈妈……” 季娜·科夏克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理发师。 一年级…… 1941年5月,我刚上完了一年级,父母把我送到了明斯克郊区的戈罗季谢少先队员夏令营去度夏。我到了那儿,才游了一次泳,过了两天——战争就爆发了。我们被带上火车,离开了那里。德国的飞机在天空中盘旋,我们却高声叫喊:“乌拉!”至于这些飞机是不是别的国家的,我们搞不清楚。在它们还没有轰炸之前……可是一旦开始轰炸,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。所有的颜色都消失了。第一次出现了“死亡”这个词,所有人都在说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词,而妈妈和爸爸没有在身边…… 当我们离开夏令营时,每个人的枕头套里都被塞进了些东西——有的塞了米,有的塞了白糖,甚至连最小的孩子都没有忽略。大家都随身带了些什么东西,人们都希望尽可能多地带些路上吃的。人们都特别珍惜这些食物。但是在火车上,我们看到了受伤的士兵。他们呻吟着,疼痛得厉害,我们想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们。这在我们那里被称作“去给爸爸吃”,我们叫所有男军人“爸爸”。 有人告诉我们,明斯克被烧毁了,一切都被烧毁了,那里已经被德国人占领,我们要坐车去大后方。我们要去的,是没有战争的地方。 坐车走了一个多月。我们准备去某个城市,快到达的时候,因为德国人已经离得很近,人们不能抛下我们不管。于是,我们到了摩尔多瓦6。 这地方的风景非常美丽,周围耸立着不少教堂。房子都很低矮,而教堂很高大。没有睡觉的床和被褥,我们就睡在稻草上。冬季来临的时候,平均四个人才能拥有一双皮鞋。随之而来的是饥饿。挨饿的不仅仅是孩子,还有周围的人,因为所有的食物都供应给前线了。保育院里收养着两百五十个孩子。有一天——招呼大家去吃午饭,却没有任何吃的东西。女教导员和院长坐在食堂里,看着我们,眼睛里充满了泪水。我们养着一匹马,叫玛伊卡……它已经很老了,性情很温顺,我们用它来运水。第二天,这匹马被杀死了。大人给我们水喝,还有一小块玛伊卡的肉……但是这件事隐瞒了我们很久。我们要是知道了,不可能吃它的肉……无论如何都不会!这是我们保育院中唯一的一匹马。另外,还有两只饥饿的小猫,瘦骨嶙峋!还好,我们后来想,真是万幸啊,幸亏两只猫这么瘦弱,不然也会让我们吃掉的。 我们都腆着个大肚子走来走去,譬如我,能喝下一小桶汤,因为汤里什么东西也没有。给我盛多少,我就能喝下多少。是大自然拯救了我们,我们如同会吃草反刍的动物。春天,在方圆几公里的范围内……围绕着保育院……没有一棵树发芽长叶,因为我们吃光了所有的嫩芽,甚至剥光了嫩树皮。我们吃野菜,所有野菜都吃了个遍。保育院发给我们每人一件短呢子大衣,在大衣上缝了口袋,我们用来装野菜,我们穿着它,嘴里嚼着野菜。夏天拯救了我们,而冬天变得更加艰难。很小的孩子,我们有四十人,单独住在一起。每到深夜都会哭号不止,呼唤着爸爸和妈妈。教导员和老师尽量不在我们的面前提到“妈妈”这个词。她们给我们讲童话,都提前挑选好了图书,上面不能出现这个单词。如果突然有人说出“妈妈”这个词,孩子们立刻号啕大哭。伤心的痛哭根本无法劝得住。 我又重新上了一次一年级。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:上完一年级时我获得了奖状,但是当我们到了保育院,被问道,谁有补考时,我说,我有。因为我以为,补考就是奖状的意思。三年级的时候,我从保育院中逃了出来,我要去找妈妈。在森林里,博利沙科夫爷爷发现了饿得有气无力的我。当他知道了我是从保育院里跑出来时,就把我带到了自己家里,收留了我。家中只有他和老奶奶两个人生活。我的身体慢慢地康复了,开始帮助他们收拾些家务:挖野菜,给土豆除草,什么活儿都干。我们吃的是面包,但这算什么面包啊,里面根本没有多少粮食。它的味道苦苦的,面粉里掺杂了所有能磨成粉的东西:滨藜、胡桃花、土豆。我至今都无法平静地看着这些腻味的野菜,能吃很多面包。不管怎么吃,我都吃不饱……在十来岁期间…… 那么多的事我至今仍然记得。许多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…… 我记得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小女孩,她钻进了不知谁家的菜园里,发现了一个小洞,她在那里守候着老鼠出来。小女孩饿坏了。我记得她的面孔,甚至她身上穿的萨拉凡7。有一天,我走近她,她告诉了我老鼠的事儿……我们就坐在一起,守候着这只老鼠…… 整个战争期间,我都在等待,等战争一结束,我就和爷爷套好马车,去寻找妈妈。被疏散到后方的人们路过我家,我就问他们:“你们看没看到我的妈妈?”被疏散的人很多,那么多,每家都摆放着一锅热乎乎的荨麻汤。如果有人进来,好让他们随便喝些热乎乎的东西。除此之外,再也没有可以给他们吃的了……但是每家都放着一锅荨麻汤……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我采集过这种荨麻。 战争结束了……我等着,一天、两天,没有一个人来找我。妈妈没来接我,而爸爸,我知道,他在军队里。我这样等了两个星期,再也没有耐心等待了。我爬上了一列火车,钻到一张座椅下,出发了……往哪儿去呢?我不知道。我想(这还是孩子的想法)所有的火车都应该去明斯克。而在明斯克,妈妈会等着我!然后,我们的爸爸也会回来……成了战斗英雄!身上挂满了勋章和奖章。 他们在某次轰炸中失踪了。邻居们后来告诉我——他们两个人去找我了。他们奔向了火车站…… 我已经五十一岁了,有了自己的孩子。可我还是想妈妈。 “这么漂亮的德国玩具……” 泰萨·纳斯维特尼科娃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教师。 战争之前…… 就像我记得的,一切都是那么美好:幼儿园、早晨的表演庆祝会、我们的院子、男孩和女孩。我读了很多书,害怕蚯蚓,喜欢狗。我们住在维捷布斯克8,爸爸在建筑企业工作。我记得童年最清楚的一件事,就是在德维纳河里爸爸教我游泳。 后来,我上了学。学校给我留下了这样的印象:非常宽阔的楼梯、透明的大玻璃窗,那么多的阳光,那么多的快乐。当时心中有一种这样的感觉——生活就是节日。 战争最初的日子,爸爸去了前线。我记得在火车站上为他送行……爸爸一直在对妈妈说,他们会赶跑德国人,但是他希望我们能够转移到后方。妈妈不明白,问为什么。如果我们留在家里的话,他会很快就找到我们的,立刻。而我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:“好爸爸,亲爱的!求你快些回家吧。好爸爸,亲爱的……” 爸爸走了,过了几天我们也离开了。一路上我们都受到敌人的轰炸,轰炸我们简直太容易了,因为我们向后方转移的车队相隔五百米就有一辆。我们都是轻装出发:妈妈穿着的是一条有着白色斑点的纬面缎纹裙子,我穿着一件缀着小花的红色印花萨拉凡。所有大人都说,太鲜红的颜色从上面看得会很清楚,只要是飞机一飞过来,大家赶紧分散钻到灌木丛中。而我呢,人们不管逮住什么,就拿什么把我给蒙上,为了不让他们看见我的红色萨拉凡。不然的话,我就像是红色信号灯一样。 人们喝沼泽与水沟里的水。有人开始感染肠道疾病。我也病了,三天三夜昏迷不醒……后来妈妈告诉我,我是怎么得救的。当时我们停在布良斯克,在相邻的道路上遇到了一列军车。我的妈妈当时二十六岁,她长得非常漂亮。我们的队伍停了很长时间。她从车厢里钻出去,相邻车队有一位军官夸奖了她几句。妈妈请求他:“请您离我远点,我不能看到您的微笑。我的女儿快要死了。”原来这位军官是一名军医。他跳进车厢,给我检查了一番,叫来自己的同志:“快点倒杯茶,拿些面包圈和颠茄来。”就是这些士兵的面包圈、一瓶子一升装的浓茶,还有几片颠茄药片,救了我的命。 就在我们去阿克丘宾斯克的一路上,整个车队的人都接二连三地病倒了。大人们不允许我们这些小孩子到停放着病死的和被打死的人那里去,不让我们看到这个画面。我们只能听到些谈话:这里往坑里埋葬了多少人,那里往坑里埋葬了多少人……妈妈满脸煞白煞白地回来,她的双手在颤抖。而我还是在不停地问她:“把这些人都弄到哪里去了?” 我不记得一点风景。这简直太让人吃惊了,因为我非常热爱大自然。我只记得那些灌木丛,我们曾经躲藏在那下面,还有那些沟壑。不知为什么我觉得,到处都看不见树林,我们一直是在原野上前进,在陌生的荒漠里前进。有一次我感到了这样的恐惧,之后我再也不怕轰炸了。没有人提前通知我们,火车停了十到十五分钟,时间很短。火车又开动了,却把我给甩下了。我一个人……我不记得,是谁一把抱起了我……直接把我扔进了车厢里……但不是我们的车厢,而是倒数第二节车厢。那时候,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,只剩下我一个人,妈妈走了。妈妈在身边的时候,我什么都不害怕,而这一刻我吓得说不出话来。在妈妈没有奔跑过来,一下把我抱在怀里之前,我成了哑巴,任何人不能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。妈妈——就是我的整个世界,我的星球。如果我哪里疼痛了,只要抓住妈妈的手,疼痛就会立刻消失。晚上我经常是和妈妈睡在一起,挨得越紧,我就越不害怕。如果妈妈近在身边,我觉得,我们就跟从前在家里一样。闭上眼睛——什么战争都没有。只是妈妈不喜欢谈论死亡,而我总是不停地问这问那…… 我们从阿克丘宾斯克到了马戈尼托戈尔斯克,那里住着爸爸的亲哥哥。战争前他有一个大家庭,有许多男人,当我们到了那里的时候,家里只剩下一群女人了。男人们都去参加战斗了。1941年底,她们收到了两份死亡通知书——伯伯的两个儿子牺牲了…… 那个冬天我还记得闹水痘,我们整个学校的学生都病了。还记得一条红裤子……妈妈用票证买到了一块深红色的绒布,她用这块布料给我缝制了一条裤子。孩子们都戏弄我,说我是“穿红裤子的和尚”,我很生气。稍晚,妈妈凭票证又弄到了一双胶皮套鞋,我套到脚上,到处乱跑。我的脚踝被磨破了,因此不得不时常往脚后跟处垫些东西,好让脚后跟高出一些,不至于再磨破了。但是冬天简直冷极了,我的手和脚始终是冰凉的。学校里的取暖炉经常会坏,教室里的地板上都结了冰,我们在课桌间可以溜冰。我们裹着大衣坐在教室里,都戴着手套,只是为了握住笔,把前面的指头处剪掉,好露出手指。我记得,我们不能欺负和戏弄爸爸牺牲了的那些孩子。为此,会受到很严厉的处分。我们还读了很多书。从来没有读过那么多书……反复阅读儿童经典和青年读物,给我们发的是成年人读的书,别的女孩都有些害怕……甚至男孩们也不喜欢,都略过那些描写死亡的页码,而我都读了。 下了很多雪。所有孩子都跑到了大街上,堆起雪人。我却感到很困惑:在战争时期,怎么可以堆雪人、兴高采烈呢。 大人们一直在收听广播,没有广播简直活不下去。我们也是这样。为莫斯科的每次捷报礼炮而欢欣鼓舞,为每一个消息而提心吊胆:前线究竟怎么样了?从事地下工作的,那些游击队员们怎么样了?后来,播放了斯大林格勒和莫斯科保卫战的纪录片,我们十遍二十遍地反复观看。有时甚至一连放映三遍,我们就会跟着看三遍。电影在学校里放映,没有专门的电影放映厅,在走廊里放,我们就坐在地板上看,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。我记住了死亡……妈妈为此骂过我。她去找医生咨询,我为什么会这样……为什么我会对这些不该小孩知道的事物感兴趣,比如死亡之类的问题?如何才能帮助我思考些儿童的事情…… 我停止了阅读童话、儿童故事……我从中又发现了什么?我发现,那里面也有许多杀人的事,很多血腥。对于我这是一个重大发现…… 1944年末,我看见了第一批德国战俘,他们排着很宽的队伍走过街头。让我感到震惊的是,人们走近他们,送给他们面包吃。这件事让我非常震惊,我跑到上班的妈妈那里,问她:“为什么我们的人给德国人面包?”妈妈什么也没说,只是哭了。当时,我还看见了第一个穿着德国军装的士兵死尸,他在队伍里走着,走着,就倒下了。队伍停下了片刻,继续向前移动,我们的战士在他身边停了下来。我跑到跟前,我很好奇,想凑近看看死去的人,想到旁边看看。当广播里播放敌人的死伤人数时,我们总是很高兴……可现在……我看见了……那个人就好像睡着了似的……他甚至不是躺着,而是坐着,半坐着,头歪在肩膀上。我不知道,是该憎恨他呢,还是该可怜他呢?这是敌人!我们的敌人!我不记得:他年轻还是年老呢?是很疲惫的样子。因此,我很难仇恨他。我也把这些告诉了妈妈。她听了后,又哭了。 5月9日清晨,我们被吵醒了,因为楼道里有人大声地喊叫。天还早着呢。妈妈出去打听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然后惊慌失措地跑回来:“胜利啦!难道真的胜利了?”这让人有些不太习惯:战争结束了,这么久的战争。有人哭泣,有人大笑,有人叫喊……哭泣的都是那些失去亲人的人,高兴的是,不管怎么说,终于胜利了!谁家有一把燕麦,谁家有一个土豆,谁家有一根甜菜,都拿了出来,送到一家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,这个早晨……甚至对联欢晚会都不会这样…… 在战争期间,大家不知为什么都悄声地说话,甚至我都觉得,是在低低地耳语,而此时此刻,突然大家都放开了嗓门说话。我们始终都跟在大人身边,他们请我们吃喝,抚摸我们,然后又轰走我们,说:“你们都到街上去吧。今天——可是节日啊。”然后,又把我们叫回家。大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,给我们这么多的拥抱和亲吻。 但是我——真是个幸运的人,我的爸爸从前线回来了。爸爸给我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儿童玩具,德国的玩具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德国的玩具能够这样漂亮…… 我也尝试着和爸爸谈论死亡,谈论我和妈妈转移时的大轰炸……道路两旁躺着那么多我们牺牲了的战士尸体。他们的面孔上覆盖着树枝,他们身上飞满了苍蝇……一群群的苍蝇……谈起那个死去的德国人……说到我女朋友的爸爸,他从战场上回来,过了几天就死了,是由于心脏病死的。我无法明白:他怎么可以在战争结束后死去呢,当大家都沉浸在幸福的时刻? 爸爸一言不发。 “一把盐,这是我们家留下来的全部……” 米沙·马约罗夫,五岁。 现在是农业科学院副博士。 在战争年代,我喜欢做梦。我喜欢做那些和平年代的梦,那些战前我们生活的梦…… 第一个梦。 奶奶做家务活儿……我等待着这一时刻。看着她把桌子挪动到窗户前,展开一块布料,在上面铺上棉絮,再盖上另一块布料,接着她就开始穿针引线,缝制被子。我也有自己的活儿:奶奶从一头钉进几根小钉子,按着顺序往它们上面缠绕细线,细线上涂了粉,而我从另一头拽着。“拽紧,米舍恩卡9,再用力点。”奶奶说。我就扯紧细线——她拉起它们,再松开:“啪”,粉笔线就印到了红色的或者是蓝色的缎面上。这些线条交叉,组成了一个个菱形,沿着这些粉笔印,奶奶再使用黑线缝被子。下一个步骤:奶奶展开纸样子(现在都把它叫作镂花模板),于是粗粗绷上的被面上就出现了图案,非常漂亮,非常有趣。我的奶奶是一名缝纫能手,她会用细密的针脚缝制衬衫,特别是衣领子,她做得特别好。她的“胜家”10手摇缝纫机直到我睡着了还在忙活。就连爷爷都睡着了。 第二个梦。 爷爷做皮鞋。在这里我也有自己的活儿——把木钉子削尖。如今所有的鞋掌都是用铁钉子,但是它们会生锈,鞋掌很快就会脱落。可能,当时人们已经在使用铁钉子了,但是我记得是木头的。从笔直的、没有木节的老桦木上锯下一段,放在棚子里晾干,然后劈成厚度为三厘米、长度为十厘米的长条形,再晾干。把这些长条木再裁成厚度为两三毫米的薄片。鞋匠刀很锋利,用它能够非常轻易地从两头切削薄片的边缘:把它固定在木工台上“唰唰”两下,木片很薄,很快就做成木钉子了。爷爷用鞋匠针在鞋跟上扎出眼儿,插进木钉子,用鞋匠锤子敲击几下,钉子就揳进了鞋跟。要揳上两排钉子,这不仅仅美观,而且还很结实:干燥的桦木钉子受潮后只会膨胀,那就会把鞋跟钉得更牢固,不会脱落,直到鞋子穿烂为止。 爷爷还会缝制毡靴,确切点说,是为毡靴做第二层鞋掌,它们会很耐磨,穿上以后不用再穿胶皮套鞋。或者给毡靴缝上真皮后跟,以防穿上胶皮套鞋的时候把毡靴磨坏了。我的任务是捻亚麻绳子,浸上松焦油,往麻线绳上涂蜡,穿上针。鞋匠的织针很珍贵,因此爷爷时常用的是猪鬃,野猪脖梗子上的普通鬃毛,或者是家猪的,但是后者软一些。这样的猪鬃,爷爷有一小捆。还可以用它来缝鞋掌,在不方便的地方缝补丁:韧性好的猪鬃随便哪个地方都可以穿过去。 第三个梦。 大一些的孩子们在邻居家的大棚子里组织了剧团,他们表演的是边防战士和侦探的故事。票价是十戈比,可是我没有十戈比,不让我进去看,我就开始哭:我也想看“打仗”的。我悄悄地往棚子里偷看——“边防战士们”穿着真正的军便装。节目太吸引人了…… 接下来,我的那些梦都猝然中断了…… 很快,我就在自己的家里看到了战士的军便装。奶奶给满身疲惫、尘土满面的战士们做吃的,他们嘴里说着:“德国人会完蛋的。”我贴近了奶奶问:“德国人是干什么的?” 我们往马车上装运包袱,我坐在它们上面。不知是往哪里走,然后我们又返了回来……在我们的家里——是德国人!他们跟我们的战士一样,只是穿着另外样式的军装,很快活的样子。我和奶奶、妈妈住到了炕炉后面,而爷爷呢——住到了板棚子里。奶奶已经不再做被子了,爷爷也不再做皮鞋了。有一次,我撩起窗帘:在窗户角落里坐着一个德国人,戴着耳机,转动着无线电台的按钮,可以听到音乐,然后是清晰的俄语……另一个德国人此时正往面包上涂黄油,他看见了我,在我的鼻子尖上晃了晃刀子,我吓得赶紧躲藏到窗帘后,再也不敢从炕炉后面爬出来了。 一个人被押解着从我们家门前的街道上走过,他穿着烧烂的破军装,光着脚,双手被捆绑着。这个人全身都是黑色的……后来我看见,他被吊死在了村委会附近。听人们说,这是我们的飞行员。深夜我梦见了他。在梦里他吊死在了我们家的院子里…… 记忆中的一切都是黑色的:黑色的坦克、黑色的摩托车,德国士兵一身黑色军装。我不相信实际上这一切都是黑色的,但是我记住的一切就是这样的,像黑白电影胶片…… 我不知被人们用什么包裹起来,我们躲藏到了沼泽地里。整个白天,整个夜晚。晚上很冷。不知名的野鸟发出可怕的鸣叫声。好像,月光出奇地明亮。太恐怖了!如果让德国狼狗看见或者听见我们怎么办呢?不时传来它们断断续续的吠叫声。到了早晨——想回家!我也想回家!所有人都想回家,暖和暖和!但是房子已经没了,只剩下一堆冒着烟还没有烧完的木头。烧焦的地方……在大火焚烧之后……在灰烬里我们找到了一堆盐,它永远放在我们炉口旁的小台子上。家人小心地收集起盐,收集起和盐混到一起的黏土,倒进了罐子里。这是我们家留下来的全部东西…… 奶奶一言不发,沉默着,深夜的时候,她一边哭,一边念叨:“唉,我的小房子啊!唉,我的小屋!我从小丫头起就在这儿住啊……媒人们上这儿来提的亲啊……孩子在这里生养了一大群啊……”她在我们家黑乎乎的院子里走来走去,像幽灵一样。 早晨我睁开眼睛——发现我们睡在地上,睡在我们家的院子里。 “我吻过课本上所有的人像……” 季娜·施曼斯卡娅,十一岁。 现在是一名收款员。 我会笑着回首往事……怀着惊讶的心情。难道这些事情都发生在自己身上? 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天,我们去看马戏。全班同学都去了,看的是上午的早场演出。什么都没有预料到,什么都没想……所有大人都知道了,可是我们不知道,我们鼓掌喝彩,哈哈大笑。马戏团里有一头大象,还有几头小象!猴子们表演了跳舞……就是这样,我们快活地走到街上。人们号叫着:“战争爆发了!”所有孩子都高呼:“乌——拉!”兴高采烈。我们想象的战争是这样的:人们都戴着布琼尼式军帽11,骑在马上。现在是该我们表现一把的机会了,我们要帮助我们的战士们。我们要成为战斗英雄。我最喜欢看有关战争的图书了。有关战争的,有关战斗功绩的……那里有我们各种各样的梦想……我钦佩那些受伤的士兵,那些从硝烟中、从战火中抢救出来的伤员。家里自己桌子上的整面墙都贴满了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军人照片,上面有伏罗希洛夫12,还有布琼尼…… 我和女伴们想偷偷跑去参加芬兰战争,而我们认识的男孩子都想去参加西班牙战争。战争在我们的想象中是一生最有意思的大事,被认为是最大的冒险。我们盼望着战争,我们是当代儿童,优秀的儿童!我的女友总是戴着布琼尼式军帽,她从哪里搞到的,我已经忘记了,但这是她最喜欢的帽子。我们是如何投入战斗的呢?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了,也许,我们是想去西班牙。现在我就来说说:她在我们家里过夜,当然,她是特意留下来的,黎明的时候,我们一起悄悄地从家里溜出来。踮着脚尖,“嘘——嘘——”顺手抓了点吃的东西。我哥哥呢,看得出,早就已经盯上我们了,发现了最近一段日子我们窃窃私语,匆匆忙忙地往口袋里塞东西。在院子里,他追上我们,把我们叫了回来。他骂我们,吓唬我们,把我的藏书中所有关于战争的图书都扔了出去。我整整哭了一天。当时我们就是这个样子。 可如今是真正的战争…… 过了一周,德国军队就开进了明斯克市。德国人本身我不能立刻想得起来,只能想得起他们的技术装备。大型汽车、大型摩托车……我们没有这些东西,这样的东西我们从来都没有见到过。人们都傻了,变成了哑巴,瞪着恐惧的眼睛走来走去……在围墙和电线杆上出现了陌生的标语和宣传单、陌生的命令,恢复了“新秩序”。过了一段时间,学校又开始上课了。妈妈觉得,战争就战争吧,学习不应该中断了,不管怎么说,我应该去上学。在地理课的第一节课上,战争前教过我们的女老师,竟然开始反对苏维埃政权的讲话,反对列宁。我对自己说:我再也不在这样的学校里上学了。决不!我不想去!回到家,我亲吻了课本上所有的人像,所有喜欢的我们领袖的照片…… 德国人经常冲进人们家里,总是在搜查什么人,不是犹太人,就是游击队员……妈妈说:“把自己的红领巾快藏起来。”白天我就把红领巾藏起来,晚上,当我躺下睡觉的时候,我又戴上。妈妈很害怕:万一德国人深夜来搜查呢?她劝说我,她哭着劝我。我等妈妈睡着了,等家里和外面变得一片安静。那时,我再从柜子里掏出红领巾,掏出苏联的课本。我的女友也是这样,她戴着布琼尼式军帽睡觉。 现在我都觉得欣慰,我们是这样的人…… “我用双手收集起它们……它们雪白雪白的……” 热尼亚·谢列尼亚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记者。 在那个星期天,1941年的6月22日…… 我和哥哥去采蘑菇。已经到了采集肥厚的牛肝菌的季节。我们的小树林不大,我们熟悉那里的每一丛灌木、每一片空地,哪里生长什么样的蘑菇,哪里生长什么样的浆果,甚至哪里开着什么花,哪里有柳兰,哪里有黄色的金丝桃、蓝色的帚石南……当我们听到巨大的轰鸣声,已经打算回家了。轰鸣声是从空中传来的……我们抬起头:头顶上空有十二到十五架飞机……它们飞得很高,很高,我想,以前我们的飞机从来没飞过这么高。我听到轰鸣声:呜——呜——呜! 就在此时,我们看到了我们的妈妈,她朝我们跑来——哭着,惊慌失措的样子,嗓子都喊哑了。战争开始第一天的印象就是这样的——妈妈不是温柔地呼唤我们,像平常那样,而是喊叫:“孩子们!我的孩子们!”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,代替整个面孔的——只有一双大眼睛…… 过了两天,大概是吧,一支红军部队来到了我们的村庄。他们满身尘土、汗水淋漓、嘴唇干裂,他们贪婪地喝了许多井水。他们是怎么幸存下来的……当天空中出现了我们的四架飞机的时候,他们的脸上露出了光彩。我们可以看到上面清晰的红星标志。“我们的飞机!我们的飞机!”我们和红军战士一起欢呼。但是,突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些黑色的小飞机,它们围绕着我们的飞机飞行,不知什么东西从哪里发出嗒嗒嗒的响声,以及轰鸣声。可怕的声音从地面上就可以听到……这种声音就像是……知道吗……就像是有人把油布或是亚麻布撕裂的声音……但是声音要大一些……我还不知道,这是机关枪在从远处或从高空进行扫射。我们的飞机坠落了下来,拖着一条红色的火光,冒着浓烟。咣咣!红军战士们呆立着,哭泣着,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。我第一次看见……第一次……看见红军战士哭了……在战争影片中,在我们村子里看到过的战斗影片中,他们是从来都不会哭的。 又过了几天……妈妈的妹妹——卡佳姨妈从卡巴卡村跑来了。她全身乌黑,样子很可怕。她说,德国鬼子进了她们的村子,逮捕了抗战积极分子,把他们押到栅栏旁边,在那里用机关枪把他们都打死了。被打死的人中,就有妈妈的哥哥,他是村委会代表,一位老共产党员。 至今我仍然记得卡佳姨妈说的话:“他们打中了他的脑袋,我用双手收集起了他的脑浆……它们雪白雪白的……” 她在我们家住了两天,整天都在说着这件事……不停地重复着……两天的时间,她的头发就都变白了。当时妈妈就坐在卡佳姨妈的身边,拥抱着她,哭泣着,我抚摸着她的头。我很害怕。 我害怕,妈妈的头发也会突然变白了…… “我想活下去!我想活下去!” 瓦夏·哈列夫斯基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建筑师。 这些景象,这些战火,是我的财富。这些——简直好极了,我忍受的那些煎熬…… 任何人都不相信我,甚至妈妈也不相信。战争结束后,当人们开始回忆往事时,她惊讶地说:“你不应该记得这些,你当时还小。这是谁告诉你的吧……” 不,我本人清楚地记得…… 炸弹轰响,我把头扎到哥哥的怀里说:“我想活!我想活!”我怕死,尽管我当时对死亡是什么东西还一无所知。那又怎么样呢? 我自己清楚地记得…… 妈妈给我和哥哥最后两块土豆,妈妈只是看着我们。我们知道,这是最后的土豆。我想留给她吃……一小块……但是没能够。哥哥也不能……我们感到很羞愧。可怕的羞愧。 不,是我自己记得…… 我看见了我们的第一个士兵,依我看,这是位坦克手,但我不能肯定……我跑向他喊叫着:“爸爸!”而他双手把我向空中高高举起来:“乖儿子!” 我记得这一切…… 我记得,大人们说:“他——还小,不明白。”这让我感到很惊讶:“这些大人真可怕,为什么他们断定,我什么都不明白呢?我都懂。”我甚至觉得,我比大人们还要懂事,因为我不哭,他们却哭。 战争——这是我的历史课本。我的孤独……我错过了童年时代,它从我的生活中一闪而过。我是个没有童年的人,代替我的童年的——是战争。 因此,在以后的生活中让我快乐的只有爱。当我恋爱的时候……我懂得了爱情…… “我透过扣眼儿往外偷看……” 英娜·列夫凯维奇,十岁。 现在是一名建筑工程师。 在最初的那几天……从一大清早起…… 我们的上空就投掷下来了炸弹……地上是横七竖八的电线杆和电线。惊慌失措的人们,全都从家里跑出来。人们从自己家里跑到街道上,相互提醒着:“小心——电线!小心——电线!”好让大家别绊到电线上,别摔倒。似乎这才是最可怕的一件事。 6月26日清晨,妈妈刚刚发了工资,她在一家工厂当会计,到了晚上,我们就已经成了难民。当我们逃离明斯克时,看到我们的学校着火了。每个窗子里都喷吐着火焰,那样地明亮……那样地……那样地猛烈,直达天空……我们哭喊着,我们的学校着火啦。妈妈带着我们四个孩子,三个自己步行,最小的被妈妈抱在怀里。妈妈还担心,家里的钥匙随身带出来了,可是房门却忘记锁好了。她打算拦住汽车,叫喊着,哀求着:“请拉上我们的孩子,我们要去保卫我们的城市。”她不愿意相信,德国人已经进了城,城市已经沦陷了。 一切都变得非常可怕,变得非常莫名其妙,那些在我们眼前发生的事情,那些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事情。特别是死亡……在死人身边乱七八糟地堆满了茶壶和饭锅。一切都被烧过了……让人觉得,我们好像是在火热的煤炭上奔跑……我总是跟男孩子们交朋友。我长得像个淘气鬼。我充满兴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:炸弹怎么飞,它们怎么呼啸,怎么落下来。当妈妈喊叫我:“快趴到地上!”我就透过扣眼儿向外偷看……天上有什么?人们怎么奔跑……树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啊……当我明白树上挂着的是一个人身体的什么东西时,我吓呆了。我闭上了眼睛…… 妹妹伊尔玛当时七岁,她拎着个煤油炉子和妈妈的鞋,她很担心把这双鞋子弄丢了。鞋子还是全新的,浅粉色,带棱的高跟。妈妈把它们带出来不是偶然的,也许,因为这是她最漂亮的东西吧。 我们带着钥匙和鞋子,很快就返回了市里,这里的一切都被焚毁了。我们很快开始挨饿。我们采集滨藜,吃滨藜,还吃过一种晒干的不知叫什么的花!冬天临近了。德国人烧毁了郊区一个集体农庄的大果园,他们害怕游击队,大家都跑到那里,去砍大麻,想或多或少带回些柴火,烧热家里的炕炉。人们用酵母烤制饼干,在锅里熬煮酵母,里面就散发出饼干的味道。妈妈给了我钱,让我去市场上买面包。在那里,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卖小羊羔,我心想,我要是买下这只小羊羔,就能拯救我们一家人。小羊羔长大后,我们就会有羊奶喝了。我就把妈妈给我的所有钱都给了她,买下了这只小羊羔。我不记得妈妈怎么骂我了,只记得,有好几天我们都饿着肚子坐着:没有钱。我们熬了些什么汤,喂小羊羔,我抱着它睡觉,好让它暖和些,但它还是冻坏了,很快就死了。简直太悲剧了。我们哭得很伤心,不允许把它从家里带出去。我比谁都哭得厉害,我认为这都是自己的罪过。妈妈深夜悄悄把它带了出去,告诉我们,老鼠把它吃掉了。 但是,即使在封锁中,我们也庆祝了所有五月和十月的节日。这是我们的节日!我们的!大家一定要唱歌,我们全家人都喜欢唱歌。哪怕只有一块带皮的熟土豆,有时甚至大家只有一块糖,但这一天我们仍会尽量做点什么稍好点的,即便明天又要饿肚子,但我们仍然一定要庆祝节日。小声唱起妈妈喜欢的歌曲:“清晨用温柔的鲜花装点了克里姆林宫的城墙……”这是一定的。 女邻居烤了馅饼卖,她建议我们:“从我这里批发些馅饼吧,你们去零卖。你们年轻,跑得快。”我决定做这个买卖,因为知道妈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很艰难。女邻居给我们送来馅饼,我和妹妹伊尔玛坐着,看着它们。 “伊尔玛,你不觉得,这个馅饼比别的大一些吗?”我说。 “我觉得也是……” 你们无法想象,我们多想尝一小块啊。 “让我们来切下一点点吧,然后我们再去卖。” 我们这样坐了两个小时,结果什么也没带到市场上去。后来,女邻居又开始自己熬制枕形的糖果,这种糖果,不知为什么,好久都没在商店里出现过了。她给了我们些这样的糖果,叫我们去卖。我和伊尔玛又坐着,看着它们。 “有一块糖挺大的,比别的都大一些。伊尔玛,让我们来舔一下吧。” “好的……” 我们三口人穿一件大衣、一双毡靴。我们经常坐在家里。互相讲故事听……说自己读过的什么书……但这太无聊了。我们最感兴趣的,是幻想战争结束后,我们都能幸存下来。到那时,我们就只吃馅饼和糖果。 战争结束后,妈妈穿上了绉绸的上衣。她是怎么保存下来的这件上衣,我不记得了。所有好东西我们都换了食物。这件上衣是黑色的袖口,妈妈裁掉了它们,为了不留下任何不快乐的东西,只要鲜艳明快的。 我们立刻就去上学了,最初那些天,我们都在为即将举办的盛大阅兵活动排练歌曲。 “我只听到妈妈的喊叫声……” 丽达·波戈尔热里斯卡娅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生物学副博士。 我一辈子都在回忆这一天……爸爸不在的第一天…… 我们想睡觉。妈妈大清早就招呼起了我们,她说:“打仗了!”哪还敢睡觉啊?赶紧收拾东西上路。还没觉得害怕。大家都看着爸爸,我们的爸爸表现得很平静,像以往一样。他是一名党务工作者。妈妈说,每个人都要随身带些什么东西。我没有想到要拿什么,小妹妹抓起一个布娃娃,妈妈抱着我们的小弟弟,爸爸已经催促我们赶紧出发了。 我忘记说了,我们住在科布林市13,距离布列斯特14不远。这就是为什么战争开始第一天就打到了我们这里。人们都还没来得及明白过来。成年人几乎都不交谈,默默地走着,骑在马上一言不发。这让人感觉到了某种恐惧。人们向前走着,走着,好多好多人,可是都不说话。 当爸爸追赶上我们,我们才稍稍平静了些。爸爸在我们家里是主心骨,因为妈妈很年轻,她十六岁就嫁给了爸爸。她甚至都不会做饭,而爸爸呢——是个孤儿,什么都会做。我记得,我们全家人都很喜欢爸爸有空儿的时候,给我们做些好吃的东西。这一天,对我们来说,简直就像过节一样。到现在我都觉得,没有什么东西比爸爸熬的碎麦粥更可口的了。他不在我们身边,我们走了多久,就等了他多久。打仗的时候,如果爸爸不在身边,我们想都不敢想。这就是我们一家人。 我们逃难的车队很庞大,走得非常缓慢。有时大家会停下来,望着天空。目光寻找着,看有没有我们的飞机……徒劳地寻找着…… 中午,我们看见了一支不知哪里来的军队。他们骑在马上,穿着崭新的红军军服。那些马都长得膘肥体壮,个头很大。谁也没有猜出来,这是化装潜入境内的敌军。大家都以为,这是咱们自己的队伍!人们都很高兴。爸爸迎着他们,走向前去,我听见妈妈的叫喊声……没有听到射击声……只有妈妈的叫喊声:“啊啊啊!……”是妈妈的声音,这还是不是妈妈的声音啊?妈妈的!我记得,这些军人甚至没有从自己的坐骑上下来……妈妈喊叫的时候,我跑走了。人们都四散奔逃,话也不说地跑开了。我只听见,我们的妈妈的叫喊声……我跑啊,跑啊,直到被绊倒在地,摔进高高的野草丛里…… 到傍晚前我们的车队才停下来。人们都在等着。当天色黑下来时,我们大家都返回了这个地方。妈妈一个人坐在那里,等待着。有人说:“你们看看,她的头发都白了。”我记得,大人们挖一个坑……记得后来人们把我和妹妹推到前面,说:“去吧,去和父亲告别。”我迈了两步,就不能往前走了,我坐在了地上,妹妹也坐到了我的身边。弟弟睡着了,他还太小,什么也不懂。我们的妈妈晕厥过去,躺在马车上,人们不让我们靠近她。 就这样,我们的家人都没有能够看到死去的爸爸。谁也不记得他死去的样子。当我回想起他,不知道为什么,总是记得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直领制服,年轻、英俊。甚至到了现在,我都已经比我们的爸爸岁数大了。 我们被疏散到了斯大林格勒州,妈妈在集体农庄里工作。从前什么也不会的妈妈,不会在田里除草,分不清燕麦和小麦的妈妈,成了先进劳动者。我们没有了爸爸,别的人也有失去爸爸的,还有的失去了妈妈,或者兄弟,或者姐妹,或者是爷爷。但我们没有感觉到自己是孤儿。人们都疼爱我们,把我们抚养长大。我记得丹尼娅·莫洛佐娃阿姨,她的两个孩子都死了,她独自一人生活。她为我们付出了一切,就像我们的妈妈一样。本来都是非亲非故的陌生人,但在战争年代都成了亲人。弟弟长大后说,我们虽然没有爸爸,但是我们有两个妈妈:我们的妈妈和丹尼娅阿姨。我们就这样长大了……跟着两个、三个妈妈长大了…… 我还记得,我们走在疏散的路上,被敌人的飞机轰炸,我们跑着躲藏。我们不是躲藏到妈妈身边,而是跑向士兵。轰炸停止后,妈妈骂我们,说离开她的身边,到处乱跑。但我们还是那样,一旦重新开始轰炸,我们就又跑向战士身边。 当明斯克解放后,我们决定回去,回家,返回到白俄罗斯。我们的妈妈——是土生土长的明斯克人,但是,当我们走出明斯克的火车站时,她都不知道,自己该往哪里去。这里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座城市。整座城市成了一片废墟……碎石瓦砾遍地…… 后来,我在戈列茨科耶农业学院上学……住在宿舍里,我们宿舍里有八个人。大家都是孤儿。没有人为我们单独办理落户手续,也没有人打算这样去做——因为我们这样的人太多了,不是就我们这一个房间。我记得,深夜时我们哭喊……我会从单人床上跳起来,去拍打房门……四处躲藏……女伴们找回了我。我开始哭,她们也跟着哭,整个房间中一片号啕声。清晨我们又得去上课,去听讲。 有一天,我在大街上遇到一个男人,他长得像爸爸。我跟随在他的后面,走了很久。我没有见到爸爸死去的样子啊…… “我们在演奏,战士们却在哭泣……” 瓦洛佳·奇斯托克廖多夫,十岁。 现在是一名音乐人。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…… 清晨的大海,蔚蓝而宁静。这是我来到黑海岸边的“苏维埃-克瓦泽”儿童疗养院最初的日子。人们听到了飞机的轰鸣声……我潜到了波浪下,但是在那里,在水下,也能听到这种轰鸣。我们没有害怕,而是玩起了“打仗”的游戏,都没有怀疑,战争在哪里已经开始了。不是游戏,不是军事演习,而是真正的战争。 过了几天,我们就被打发回家了。我——回到了罗斯托夫。城市已遭受过第一次轰炸。大家都在准备街头巷战:挖好了战壕,构筑起了街垒。人们还学习了射击。而我们,这些孩子,看守着箱子,里面装满了易燃混合物的瓶子,哪里有了火情,我们就运送沙子和水。 所有的学校都变成了军队医院。在我们的第七十中学为受轻伤的士兵设置了军队野战医院。妈妈被派到了那里工作。为了不把我一个人扔在家里,领导允许她把我带在身边。撤退的时候——野战医院搬到哪里,我们就跟到哪里。 在敌机轮番轰炸之后,我想起碎石瓦砾下面有一堆书,我翻出来一本,这本书的名字叫《动物的生活》。很厚,有非常漂亮的插图。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觉,我读着这本书,无法停止下来……我记得,我没有拿军事题材的书,我已经不想读战争的书了,而是想读动物的,特别是小鸟的…… 在1942年的11月……军队医院的领导下命令,给我发了一套军装,真的,人们不得不赶紧给我改做了一件。可适合我穿的皮靴整整一个月都没有找到。就这样,我成了医院培养的人,成了一名士兵。我做了些什么呢?光绷带就能让人发疯。它们从来都不够用,必须清洗,晒干,卷起来。你们试试一天要卷起一千条绷带!而我缠得比成年人还快。我轻易地学会了卷纸烟……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,比我年长的哥们儿微笑着送了我一包烟叶,就像对待享有了与大家同等权利的士兵一样。我开始抽烟,悄悄地背着妈妈抽。你想想看,当然得背着她。喏……太可怕了……我看到流血还是很难习惯。我害怕烧伤的病人,他们满脸乌黑…… 当装载着食盐和石蜡的车厢被炸毁后,我的新活儿又来了。食盐是给厨师的,石蜡呢,是给我的。我不得不掌握这门专业技术,尽管士兵的任务清单中没有列入——我要制作蜡烛。这比处理绷带还要困难!我的任务就是——注意要让蜡烛能长时间燃烧,没电的时候,会使用它们。不论是在轰炸,还是机枪射击的时候,医生从来都没有中断过手术,深夜的时候只是要把窗子封闭严实。我们要用床单、被子把窗户封堵好。 尽管妈妈哭着劝说,我还是想跑到前线去。我不相信我会被打死。有一次,我被派去买粮食……快到了,开始了炮击,迫击炮的射击。中士被打死了,马车夫被打死了,我被震出了内伤。我成了哑巴,过了好一段时间,才又开始说话,但仍然会结结巴巴。到现在还是这样。大家都很吃惊,我竟然活了下来,我却有另外一种感觉——难道说我能被打死?我怎么可能会死掉?我跟随军队医院穿过了整个白俄罗斯、波兰……我学会了说波兰语…… 在华沙……伤员中有一名布拉格剧院的捷克长号手。医院领导很喜欢他,当他恢复健康后,就请他到病房中巡回演奏,寻找懂音乐的人。很快他们就组建了一个不错的乐队。他们教会了我唱中音,后来我又自己学会了弹吉他。我们演奏的时候,战士们都哭了。我们演奏的都是快乐的曲子……就这样,我们打到了德国…… 在被轰炸过的德国村庄,我看到一辆童车扔在地上。我很高兴,骑上它,就离开了。这样骑行很方便!在战争年代,一件儿童玩具我也没有见到过。我忘了,它们应该在哪里有卖的。儿童玩具…… “死去的人们躺在墓地……仿佛又被打死了一次……” 瓦尼亚·季托夫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土壤改良师。 黑色的天空…… 黑色的硕大的飞机……它们低低地轰鸣着,紧紧贴着地面。这是——战争。正像我记住的……我记住的都是这些单独的碎片…… 我们遭遇了轰炸,我们都躲藏到花园的老苹果树下。我们共有五个人。我还有四个兄弟,最大的十岁。他教会了我们怎样躲避飞机的轰炸——应该躲藏到大苹果树下,那里的枝叶茂密。妈妈召集起我们,把我们带到地窖里。地窖里很可怕,里面住着大老鼠,它们的一对小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。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。老鼠们在深夜里还吱吱乱叫,追逐玩耍。 当德国士兵闯进村子里,我们躲藏在了壁炉上一堆破烂衣服的下面,闭着眼睛躺着,不是特别害怕。 他们放火烧毁了我们的村庄,轮番轰炸了村里的墓地。人们都跑到那里去了:那些死者都躺在上面……他们躺着,就如同又被打死了一次……我们的爷爷躺在那里,不久前他刚刚死去。人们又把他埋葬了一次…… 在战争期间和战争结束后,我们都喜欢玩“打仗”的游戏。当时我们都已经玩厌了“白军和红军”“夏伯阳”等游戏,我们就玩“俄军和德军”的游戏。我们打仗,抓俘虏,射击。头上戴着士兵的钢盔,我们的和德国人的,当时钢盔丢弃得到处都是——森林里,田野上到处都是。谁也不想当德国人,为此我们甚至打起架来。我们在真正的避弹所和堑壕里玩游戏,用棍子打斗,展开肉搏。母亲们摇头叹息,她们不喜欢我们这样。她们哭了。 我们都很惊讶,为什么从前……战争之前她们没有因为这个骂过我们呢…… “当我明白这个人是父亲……我的膝盖颤抖不停……” 廖尼亚·霍谢涅维奇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设计师。 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些色彩…… 当时我才六岁,但我记得非常清楚……我爷爷的房子——黄色的,木头房子,栅栏后的草地上堆放着原木。白色的沙土,我们在那里玩耍——就像被清洗干净的、洁白洁白的。我还记得,妈妈带着我和妹妹到市里去照相,艾洛奇卡哭了起来,我就安抚她。这张照片保存了下来,唯一一张战前的照片……不知为什么它让我想到的是绿色。 后来,所有的回忆都陷入了一片黑色之中……如果这些事物,最初的时候,是明亮的色调——碧绿碧绿的小草、鲜亮的水彩画、洁白洁白的沙土、金黄金黄的栅栏……后来这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黑色的颜料:在呛人的浓烟中快要窒息的我,被人们不知带到了哪里,街道上——都是我们的东西,包袱,不知怎么还放着一把椅子……人们都在哭泣。我和妈妈沿着大街走了很久很久,我用手提着裙子。妈妈对所有遇到的人都在重复一句话:“我们家的房子给烧没了。” 我们在一个楼道里过夜。我非常冷,把双手伸到妈妈的上衣口袋中取暖。我的手在里面摸到了一件冰凉的东西,这是我们家的钥匙。 突然——妈妈没了。妈妈消失了,只剩下外婆和外公。我有了一位朋友,他比我大两岁——热尼亚·萨沃奇金。他七岁,我五岁。他用格林兄弟童话教会了我识字。外婆按照自己的方式教我,她会往我的额头上弹个令人不快的脑奔儿:“哎呀,你啊!”热尼亚却教我学习。他指着字母教我读书。我最喜欢听童话故事,特别是外婆给我讲的。她的嗓音特别像妈妈。有天晚上,来了一位漂亮的女士,她给我们带来了好吃的东西。我从她的话里听出来,妈妈还活着,和爸爸一样,在进行战斗。我幸福地喊叫起来:“妈妈就快回来喽!”我想跑到院子里,把这个好消息和自己的朋友分享,结果吃了外婆一皮带。外公替我说情。他们躺下睡着后,我把所有的皮带都收集起来,塞进了柜子里。 总是想吃东西。我和热尼亚经常去黑麦地,就在我们的房子后面。我们搓了麦穗,咀嚼麦粒吃,而这片田野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……麦穗也是德国人的……看见来了小汽车,我们想赶紧悄悄溜走。一个德国军官,身着绿军装,肩章闪闪发光,直接从我们家的栅栏里把我揪了出去,不知是用马鞭还是用皮带抽打着我。因为恐怖,我吓傻了——感觉不到疼痛。突然我看见外婆:“长官,尊敬的长官,求你放了我的孙子吧。看在上帝的面上,放了他吧!”外婆双膝跪在了军官面前。军官离开了,我躺在沙土地上。外婆把我抱回了家,我艰难地嚅动着嘴唇。这之后我病了很长一段时间。 我还记得,大街上驶过大车,许多大车。外公和外婆打开大门。我们家里住进了许多难民。过了一段时间,他们都得了伤寒。他们都被弄走了,就像人们对我解释的,他们被送到了医院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的外公也病了。我跟着他睡觉。外婆变得很瘦弱,勉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。白天我跑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。晚上回到家——家里没有外公,也没见到外婆。邻居们说,他们也被送到了医院里。我很害怕——就剩下我一个人了。我已经猜到,接收难民的那个医院,如今外公外婆也被送到那里去了,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。一个人住在家里很害怕,晚上房子很大,又不熟悉,甚至在白天都很害怕。外公的兄弟把我带到了自己家里,我有了新外公。 明斯克遭到了轰炸。我们都躲藏到了地窖里。当我从里面出来的时候,眼睛被阳光刺痛,我的耳朵被马达的轰鸣震聋了。街道上行进着许多坦克。我躲到电线杆后面。突然,我看见——坦克的上面有红星标志。这是我们的部队!我立刻跑到我们家房子前:既然是我们的部队来了,也就是说,妈妈也快回来了!我走近房子——台阶前站着一些拿步枪的女人,她们抱起我,询问我。其中有一个女人的某些地方我觉得很熟悉,她让我想起了谁,她走近我,拥抱着我。其余的女人开始哭。我立刻大叫一声:“妈妈!”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泪水…… 很快,妈妈从保育院领回了妹妹,她不认得我了——完全忘记了。一场战争让她全忘记了。我真是高兴,重新有了妹妹。 有一天放学回到家,我看到从前线归来的父亲躺在沙发上睡觉。他睡着了,我从他的背包里掏出证件,看了又看。我明白了——这个人就是父亲。我坐在旁边,看着他,直到他醒来。 我的膝盖一直在颤抖…… “闭上眼睛,儿子,不要看……” 瓦洛佳·帕拉博科维奇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退休人员。 我早就没了妈妈…… 永远都想不起来自己小时候的模样……我的妈妈死了,当时我才七岁,我住在姨妈家。我放过牛,劈过柴,夜里去放过马,菜园里的活儿也很多。不过,冬天的时候,我们滑木雪橇,用自己制作的冰鞋滑冰,也是木头的,嵌进铁片,用绳子绑到脚上。我们穿着用板子或是破木桶的桶板做成的滑雪板,都是我给自己做的。 到现在我都记得,我穿上了第一双属于自己的鞋子,是父亲给我买的。当穿着它们在森林里被树枝刮破,我是多么伤心啊。我很心疼,想:还不如割破我的脚呢——最好让鞋子能完好无损。我就是穿着这双鞋子,跟父亲从奥尔沙出发的,当时德国人的飞机正轰炸城市。 在郊外,他们用疯狂的炮火向我们射击。人们倒在地上……倒在沙土中,草丛里…… “闭上眼睛,儿子,不要看……”父亲要求我。我害怕地望着天空——天空因为飞机变成了黑色,而地上——到处躺满了被打死的人。飞机飞得很低……父亲也倒下了,没有爬起来。我坐在他身边:“爸爸,你睁开眼睛……爸爸,你睁开眼睛……”有人大声地喊:“德国人!”——把我拉向自己身边。而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父亲再也不能站起来,就这样躺在了尘土里,道路上,我不得不抛下他了。他身上没有一点血迹,他只是一声不响地躺在地上。人们用力把我从他的身边拉开,但是我走了许多天,都在回头望着,期待着父亲能追赶上我。半夜醒来,好像是他的呼唤把我从睡梦中叫醒……我不能相信,我再也见不到父亲了,就这样我孤身一人,穿着一件呢子上衣。 经过了漫长的流浪……我坐过火车,徒步行走过……人们把我送到了古比雪夫州梅列克斯市的保育院。有好几次,我想跑到前线去,但是每次都以失败告终。人们把我截住,又送了回来。就像人们常说的,因祸得福。在森林里,我去砍柴,没有拿稳斧子,斧子从木头上弹了起来,砍伤了我的右手手指。保育员用自己的三角头巾给我包扎伤口,送到了市医院。 萨沙·利亚宾被派去和我做伴,在我和他返回保育院的路上,在团市委附近我们看见了一位海军士兵,他戴着饰有飘带的无檐帽,正在往板子上张贴启事。我们走近了,看清楚,这是索洛维茨基岛15上的少年水兵训练学校征兵的布告。少年水兵训练学校只招收志愿兵,所有费用都由海军和保育院出。好像现在都能听到这个海员说的话:“嘿,你们想当海军吗?” 我们回答他:“我们是从保育院来的。” “那你们去市委,填写个申请吧。” 那一刻,我们欣喜若狂,无法用语言表达。这可是通往前线最直接的道路啊。本来我已经对替父亲报仇不抱任何希望了!看来我还来得及参战。 我们走进团市委,填写了申请书。过了几天,我们去参加体检。征兵委员会的一个人看了看我,说:“他太瘦、太小了。” 而另外一个人,穿着一身军装,叹息着说:“没关系,他会长个儿的。” 给我们换了衣服,好不容易才找到合适的号码。我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,穿着海军军装,戴着无檐帽,简直幸福极了。又过了几个昼夜,我们坐上船,驶向了索洛维茨基岛。 一切都是新的,让人不太习惯。蔚蓝色的夜晚……站在甲板上……船员们赶我们回去睡觉:“孩子们,快去船舱里,那里暖和。” 大清早我们就看到了在阳光下闪烁的修道院,镀了一层金色的森林。这就是索洛维茨基群岛,在这里开办了我国第一家海军少年水兵训练学校。但是,在上课前,我们首先需要参加学校的建设,更确切地说——是挖窑洞。索洛维茨基的土地——到处都是石头。我们的锯子、斧子、铁锹都不够用。我们学会了一切用手工解决:挖掘沉重的土壤,锯古老的大树,连根拔出树桩,做木匠活儿。工作完后,我们回到冰冷的帐篷里休息,没有被褥,只有床垫子和枕头,里面塞的是草,它们下面铺的是松针。我们身上盖的是桌布。我们都是自己洗衣服,用漂着冰块的冷水……我们都哭过——双手冻得生疼。 1542年……我们举行了军校宣誓仪式。给我们发了印着“海军少年水兵训练学校”字样的无檐帽,但是,令我们遗憾的是,肩膀上没有长长的肩章,只在右边缀了个花结。还给我们发了步枪。1943年初……我有幸参加了“机智号”近卫军驱逐舰的任务。对我来说,一切都是第一次:狂风巨浪,淹没了军舰的船头,螺旋桨搅起的波光粼粼的水路……让人窒息…… “害怕吗,孩子?”指挥官问我。 “不,”我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太美了!” “如果不是打仗,当然美了。”指挥官说完,不知为什么转过了身去。 当时我才十四岁…… “弟弟哭了,因为爸爸在的时候,还没有他……” 拉丽萨·利索夫斯卡娅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图书馆工作人员。 我想起了自己的爸爸……想起了自己的弟弟…… 爸爸参加了游击队。法西斯分子逮捕了他,枪杀了。女人们偷偷告诉了妈妈,他们是在哪里被处决的,爸爸和另外几个人。她跑到他们躺着的地方……她一辈子都记得,那一天的天气非常寒冷,水洼儿上结了一层薄冰。可他们只穿着袜子躺在地上…… 妈妈当时正身怀有孕,怀着我的弟弟。 我们要到处躲藏。游击队员的家属都遭到逮捕,连孩子一起抓……投进有帆布篷的汽车里拉走…… 我们在邻居家的地窖里躲藏了很长时间。春天已经来临了……我们躺在土豆上,土豆发了芽……你睡着了,土豆芽在深夜里钻出来,在你的鼻子旁边弄得痒痒的,就像有只小虫子。小甲虫们住在我的衣袋里、袜子里。我不怕它们——无论白天,还是夜晚。 我们从地窖里钻出来,妈妈生下了弟弟。等他长大了一些,学会了说话,我们一起回忆爸爸: “爸爸个头高高的……” “爸爸很有劲儿……他把我举在手上!” 这是我和妹妹在谈论爸爸,弟弟问: “我在哪儿呢?” “那时候还没你呢……” 他哭了起来,因为爸爸在的时候,还没有他…… “第一个来的就是这个小姑娘……” 妮娜·雅罗舍维奇,九岁。 现在是一名体育老师。 家里所有人都为这件大事激动不安…… 傍晚,大姐的未婚夫来向大姐求亲。大家讨论到深夜,什么时候举办婚礼,新婚夫妇去哪里登记结婚,邀请多少客人。而一大清早,父亲就被叫到了兵役委员会。一个消息传遍了整个村子——战争爆发了!妈妈惊慌失措:怎么办啊?我只想着一件事:忍过这一天就行了。还没有一个人跟我解释,战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,也许会延续很长时间。 正是夏天,天气炎热。我想到小河里洗澡,可妈妈把我们叫到一起,准备上路。我还有一个哥哥,刚把他从医院里接回来,他的一条腿做了手术,他回来时拄着双拐。妈妈说:“大家应该一起走。”往哪里走?谁也不知道。走了大约五公里,哥哥一瘸一拐,哭了。能拿他怎么办呢?我们又返了回来。父亲在家里等着我们。那些去了兵役委员会的男人都回来了,德国人已经占领了我们的地区中心——斯卢茨克市。 敌机飞来进行了第一次轰炸——我站着,注视着炸弹,直到它们落到地上。有人提醒说,应该张开嘴巴,要不然耳朵会被震聋。于是,我就张着嘴,捂住耳朵,但仍然听到那些炸弹飞落的声音、呼啸的声音。这简直太可怕了,不仅脸上的肌肉,就连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。我家院子里挂着一只水桶。当一切安静下来,摘下它,数了数上面,一共有五十八个窟窿眼儿。水桶是白色的,他们从高处以为这是一个蒙着白色头巾的人,于是他们就开枪扫射……水桶吸引了他们的视线…… 第一批德国人是坐着大汽车来到村子的,汽车上装饰着白桦树枝。我们这里举办婚礼的时候,也会这样装饰。折来好多桦树枝扎花车……我们透过篱笆悄悄偷看他们,那时候没有院墙,只有篱笆。从柳茅子后面窥探……看起来,他们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……我想看看,他们长着什么样的脑袋?为什么我有这样的预感,他们都长着不是人类的脑袋……已经有传言,说他们会杀人,会放火。可他们坐在汽车上,说笑着,心满意足的样子,皮肤晒得黝黑黝黑的。 清晨,他们在学校的院子里做早操,冲冷水澡。他们卷起袖子,坐上摩托车——就出发了。 几天之内,在村后的牛奶厂附近挖了一个大坑,每天早晨五六点钟从那里都传来射击声。那里的射击一开始,连公鸡都不啼叫了,吓得躲藏起来。傍晚的时候,我和父亲赶着大车从那里经过,在离大坑不远的地方,他拉住了马的缰绳。“我过去一下,”他说,“我去看看。”他的堂姐在那里被枪杀了。他走过去,我跟在他的后面。 突然父亲转过身,挡住我,不让我看到那个大坑:“你回去,你不能再往前走了。”我只看到,我迈过的一条水沟,里面流的水是红色的……一群乌鸦腾空飞起。那么多的乌鸦,我尖叫了起来……这之后的几天里,父亲不能吃东西。他看见一只乌鸦,就跑进屋子,浑身发抖……像发疟子一样…… 在斯卢茨克的公园里吊死了两位游击队员的家人。天寒地冻,吊死的人都被冻得硬邦邦的,每当刮风时,他们就被吹得摇摇晃晃,嘎吱嘎吱作响。嘎吱嘎吱的,就像森林中冻僵的树木……这种声音…… 当我们被解放后,父亲去了前线,他跟着队伍出发了。他不在家的战争期间,妈妈给我做了第一条裙子。裙子是妈妈用包脚布给我缝制的,包脚布本来是白色的,她用墨水染了染,一条袖子染得颜色不太好。我很想把自己的新裙子给女伴们看看。于是,我就侧身站在栅栏边,袖子染得好的一边朝外,把染得不好的一边藏在里面。我觉得,自己打扮得是这么漂亮,这么美丽! 学校里,坐在我前面的小女孩叫阿妮娅。她的父亲和母亲都去世了,她和奶奶住在一起。她们是难民,是从斯摩棱斯克逃难来的。学校给她买了大衣、毡靴和锃亮的胶皮套鞋。女老师拿来,把所有东西都给她放到了课桌上。我们悄无声息地坐着,看着,因为我们中间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毡靴、这样的大衣。我们都很嫉妒她。有一个小男孩撞了阿妮娅一下,说:“瞧你多幸运啊!”她倒在地上,哭了起来,抽抽噎噎地哭了四节课。 父亲从前线回来了,大家都赶来看望我的爸爸,也看望我们,因为爸爸回到了我们的身边。 第一个前来的就是这个小姑娘…… “我——是你的妈妈……” 塔玛拉·帕尔西莫维奇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打字记录员。 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在想妈妈。在战争开始的日子我就失去了妈妈…… 我们正在睡觉,我们的少先队员夏令营就遭到了轰炸。我们从帐篷里飞快钻出来,奔跑着,叫喊着:“妈妈!妈妈!”教养员抚摸着我的肩膀,想安抚我平静下来,可我还是哭喊着:“妈妈!我的妈妈在哪里?”直到她把我搂在自己的怀里,说:“我——就是你的妈妈。” 在我的床头上挂着一条裙子、白色的短上衣和红领巾。我穿戴好,和伙伴们徒步向着明斯克的方向出发了。沿途有许多孩子被父母接走了,可是没有见到我的妈妈。突然听到人们说:“德国人进了城……”我们赶紧往回跑。有个人对我说,他看见了我的妈妈——她被打死了。 当时我立刻失去了记忆…… 我们是怎么到达了奔萨16的——我不记得,我是怎么被送到了保育院的——我不记得。记忆中这一切都是一片空白……我只记得,有许多孩子,只能两个人挤到一张床上睡觉。如果一个哭,另一个也跟着哭:“妈妈!我的妈妈在哪里?”我还很小,一位保育员阿姨想认我做干女儿。可是,我只想要自己的妈妈…… 我从食堂里走出来,所有的孩子们都冲着我喊:“你的妈妈来了!”我的耳朵里充满了这种声音:“你的妈妈……你的妈妈……”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妈妈,我真正的妈妈。突然——她真的出现在了面前,可是我觉得,这是在做梦。我看着——妈妈!但不相信这是真的。有好几天人们都劝慰我,我还是害怕走到妈妈身边。万一这是梦呢?是我在做梦呢!妈妈哭着,而我喊叫:“别过来!我的妈妈死了。”我害怕……我害怕相信自己能拥有幸福…… 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……整个一生中在自己生活的幸福时刻我都会哭,一生都是这样……我的丈夫……我和他相亲相爱生活了许多年了。当他向我求婚的时候:“我爱你。我们结婚吧……”我——瞬间泪流满面……他吓坏了:“我让你生气了?”“不!不是!我——觉得太幸福了!”但我总是不能一直做一个幸福的人,一个完全幸福的人。我得不到幸福,我害怕幸福。我总是觉得,它很快就要结束了。我的心中永远是这种“很快、很快……”的感觉。这是童年给我留下的恐惧记忆…… “可以舔舔吗?” 维拉·塔什金娜,十岁。 现在是一名勤杂工。 战争爆发以前我经常哭…… 父亲去世了。妈妈需要照管七个孩子。我们生活得非常贫困,非常艰难。但是后来,在战争年代里,却感觉到那是一种幸福的、快乐的生活。 大人们都在哭——这是战争啊,可我们没有害怕。我们经常玩“打仗”的游戏,这个词对我们来说非常熟悉。我很惊讶,为什么妈妈整晚整晚地哭。她总是红肿着一双眼睛,走来走去。只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…… 我们吃的是……水……午饭时间到了,妈妈把饭锅放到桌子上,锅里盛的是热水。我们把水倒在一个一个的小碗里。傍晚,晚饭,桌子上还是盛着热水的饭锅。白开水,大冬天的没有什么可以煮,甚至连野菜都没有。 因为饥饿,弟弟把炉子的一个角啃掉了。每天他都啃啊,啃啊,等我们发现的时候,炉子上留下一个坑。妈妈收拾了些最后的东西,去了市场,换回来一些土豆,一些玉米。她给我们熬了玉米粥,分给孩子们,我们都盯着粥锅,请求她:可以舔舔吗?我们一个接一个地舔。我们舔完了,又让猫舔了一遍,它也饿坏了。我不知道,我们给它在锅里还剩下了点什么。我们舔过之后,里面已经一点粥渣儿都不剩了,甚至食物的气味都没有了,连气味都让我们舔干净了。 一直在期盼着我们的部队…… 当我们的飞机开始轰炸的时候,我没有跑着躲藏起来,而是冲出去看我们的飞机轰炸。我找到了一块碎弹片…… “你这是要把它弄到哪儿去?”在院子里,我正好碰到惊慌失措的母亲,“你在藏什么啊?” “我不是藏。我带回了一块弹片。” “看把你炸死,就知道厉害了!” “你说什么啊,妈妈!这是我们炸弹的弹片。难道说它能把我炸死?” 我把它收藏了很久…… “还有半勺白糖。” 艾玛·列维娜,十三岁。 现在是一名印刷厂工人。 在那一天,距离我的十四岁生日还剩下整整一个月的时间…… “不!我们哪儿也不去,哪儿也不去。这全都是你们给我瞎编出来的——战争爆发了!我们还没来得及撤离城市,战争就会结束的。我们不走!不——走!”我的爸爸这样说。他是1905年入党的老党员,不止一次蹲过沙皇的牢房,还参加了十月革命。 但是,不管怎么说,必须得撤离。给窗台上的花好好地浇了一遍水,我们家养的花很多,遮掩住了窗子和门口,只留下通风的小窗洞,方便小猫能够自由地进出。随身带上了生活必需品。爸爸向大家保证:过几天我们就会回来的。可是,明斯克被烧毁了。 没有跟我们一起走的只有二姐,她比我大三岁。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她的任何音信,非常挂念她。这时我们已经被疏散了……到了乌克兰……我们收到了二姐从前线寄来的一封信,后来,接二连三地都能收到她的信。稍晚些时候,我们还收到了部队指挥部寄来的感谢信,对她的卫生指导员工作进行了表扬。这封感谢信妈妈谁没有给看过啊!她为女儿骄傲。集体农庄主席为此奖励给我们一公斤做饲料的面粉。妈妈烙了好吃的小饼请大家一起分享。 我们干过各种各样的农活儿,尽管我们都是城里人,还饿着肚子,但是我们干得很好。大姐在战前是一名法官,她学会了开拖拉机。但是哈尔科夫很快也遭到了轰炸,我们又继续撤离。 在路上,我们已经知道了,要把我们运送到哈萨克斯坦。和我们坐在同一个车厢里的有十个家庭,有一家有一位怀孕的女儿。火车遭到轰炸,飞机飞掠过来,谁也来不及跑出车厢。突然,我们听到叫喊声:“孕妇的腿被炸断了。”这种恐惧直到今天还残留在我的记忆里。女儿开始生产……她的父亲为她接生。这一切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,轰隆声、血迹、脏东西,孩子生了下来…… 我们从哈尔科夫出发的时候还是夏天,但到了我们的终点站却已经是冬天了。我们到达了哈萨克斯坦草原。没有了敌人对我们的轰炸,没有了扫射,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。不过,我们还有一个敌人——虱子!大个儿的、中不溜的、小个儿的!黑色的、灰色的!各种颜色应有尽有。但都一样贪婪,白天黑夜地不让人平静。不对,我说错了!当火车开动的时候,它们咬得不是那么厉害,它们表现得稍微平和一些。但是我们刚刚进了家门……我的天啊,它们就开始胡闹了……我的天啊!我的后背和手臂上都被咬破了,起满了脓疱。等我脱下上衣,我才感觉轻松些,可我再没有别的衣服穿了。不得不把上衣烧毁了,它已经爬满了虱子,我用报纸把自己包起来,我穿着报纸走来走去,我的上衣是用报纸做成的。女主人用那么滚烫的热水给我们洗澡,如果是现在,用这样的热水洗澡,我非烫掉一层皮不可。可在当时……真是觉得幸福啊——热水,烫乎乎的! 我们的妈妈是一位出色的家庭主妇,厨艺相当不错。只有她才会那样做黄鼠肉,让人可以吃下去,尽管人们认为黄鼠肉不太好吃。黄鼠肉摊在桌子上……隔老远就能闻到它恶心的味道,独一无二的令人讨厌的气味。可是,我们家没有别的肉可吃,什么都没有。于是,我们就吃这些黄鼠肉…… 我们家旁边住着一位非常好、非常善良的女人。我们家的所有不幸她都看在了眼里,她对妈妈说:“让您的女儿帮我做些活计吧。”当时我已经非常虚弱了。她去田间劳作,我和她的小孙子留在家里,她指给我,孩子躺在那里,让我喂喂他,自己也吃些东西。我走到饭桌前,看着食物,却不敢动它们。我觉得,如果我拿什么吃的,它就会立刻消失,就像是在做梦。不仅仅是吃的东西,我甚至不敢用手指去碰一下小娃娃——这些千万别消失了啊。我最好只是看着,久久地看着,或者从侧面,或者从后面,走近了看。我的眼睛害怕闭上。就这样一整天一点东西没往嘴里放。而这位女主人家里有奶牛,有山羊,有鸡。她给我留下了黄油、鸡蛋…… 女主人傍晚回到家,问我:“吃东西了没有?” 我回答:“吃了……” “喏,回家吧。这个给你妈妈带回去。”她给了我一个面包,“明天你再来吧。” 我回到家,这个女人——立刻跟在我的后面。我害怕了——是不是她发现家里丢什么东西了?而她亲吻着我,哭着说:“你怎么这样啊,小傻瓜,什么都没吃啊?为什么所有东西还在那里搁着?”她不停地抚摸着我的头。 哈萨克斯坦的冬天非常寒冷,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取暖,是牛粪救了我们。你一大清早就得起来,等着,等那些奶牛走出院子,你提着桶凑近它们的屁股。从一头牛跑向另一头牛。要知道,可不是我一个人,所有疏散的难民都在这里呢。收满了一桶,倒在自己家门口,赶快再跑回去。然后,把牛粪和麦秸搅拌在一起,晒干,就成了一饼饼的干牛粪,干粪饼。我们用它来烧火取暖。 爸爸死了。也许,是因为他为我们操碎了心。他的心脏早就有病。 我被招进了技工学校。发给了我一身制服:大衣、皮鞋,还有——一张粮食供应卡。我剪了一头短发早早地去上学,当时我的头发已经长起来了,我梳过一个小辫子。学校给我发了共青团员证。为报纸拍了照片。我把团员证拿在手里,而不是放在衣袋里。对我来说,它如此珍贵……我怕把它放在衣袋里,万一丢失了呢。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:咚——咚——咚。要是爸爸现在能看到多好,他会多幸福啊。 如今我回想:“多么可怕的时代啊,但是多么出色的人们啊。”我很惊讶,那时候我们什么样啊!信仰多么坚定!让人不想忘记这一切……我早已经不再相信斯大林了……我曾想忘记自己人生的这一部分,但是在心里珍藏好那些痛苦、那种高度。我不想忘掉自己的感受,那些珍贵的感受…… 在那个晚上,妈妈准备了真正的茶点,开水泡的茶。那还用说嘛,在这样的节日!她还给我——像过命名日的人——额外加了些东西——那是半勺白糖…… “房子,别着火!房子,别着火!” 妮娜·拉奇茨卡娅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有时候……非常清晰……一切都回到了眼前…… 德国人是怎么坐着摩托车来到的……每个人都有一只水桶,他们像这些水桶发出的声音一样叽里咕噜地说话。我们都躲藏了起来……我还有两个弟弟——一个四岁,一个两岁。我和他们都藏到了床下,一整天都待在那里。 我很吃惊,一个年轻的法西斯军官住到了我们家里,他戴着眼镜。而当时我的感觉是,只有老师才戴着眼镜。他和一个勤务兵占据了我们家的一半,而我们住在另一半。我们最小的弟弟感冒了,咳嗽得很厉害。他发起了高烧,全身通红,整晚都在啼哭。早晨,军官走到我们住的一边,对妈妈说,如果小孩子再哭,晚上让他睡不好觉,那么他就把弟弟“啪——啪”——他指了指自己的手枪。深夜,只要弟弟一开始咳嗽,或者想哭,母亲就把他裹到被子里,跑到街上去,在那里摇晃着他,直到把他哄睡或者安静下来。啪——啪…… 我们家的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了,我们全家人都在饿肚子。他们不让我们进厨房,只给自己做饭。弟弟很小,他闻到味道,就顺着这个味道从地板上爬过去。他们每天都煮豌豆汤,味道很大,很香。过了五分钟,我的弟弟喊叫起来,发出可怕的哭号声。在厨房里,他们把开水浇到了他身上,因为弟弟向他们要吃的。他是那么饥饿,甚至哀求妈妈:“请把我的小鸭子煮了吧。”小鸭子是他最喜欢的玩具,从前他谁都不给玩,他和它一起睡觉。 我们小孩子之间说话…… 我们坐在一起商量:如果逮住老鼠(战争期间这些老鼠遍地都是——房子里,田野间),是不是可以吃?山雀能不能吃?喜鹊能不能吃?为什么妈妈不给我们用肥肥的金龟子熬汤喝呢? 土豆还没等长好,我们就用双手刨开泥土,认真查看:它长得是大还是小?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生长得这么慢呢:那些玉米啊,那些向日葵啊…… 在最后一天……德国人在撤退前,点着了我们的房子。妈妈呆立着,望着大火,她的脸上一滴泪水也没有。而我们三个孩子奔跑着,叫喊着:“房子,别着火!房子,别着火!”从房子里没有来得及抢出什么东西,我只抓了一册自己的识字课本。整个战争期间我都保护着它,珍爱着它,和它一起睡觉,把它压在枕头底下。我非常想学习。后来,当我们在1944年上一年级的时候,这成了我们十三个学生和整个年级拥有的唯一的识字课本。 留下比较深刻印象的,还有战争结束后学校的音乐会。人们又是唱,又是跳……我拍疼了手掌。鼓掌啊,鼓掌。我太高兴了,直到一个小男孩走到台上,朗诵了一首诗。他读得声音很大,诗很长,但我听见了一个单词——战争。我回头看了一下:所有人都很平静。我却被吓坏了——战争刚刚结束,又要来一场战争?我不能听这个词。我跳起来,跑回了家。我冲进家门,看到妈妈正在厨房里煮着什么:就是说,没有什么战争。我赶紧又跑回了学校。继续看音乐会,继续鼓掌。 我们的爸爸没有从战争中回来,妈妈收到了一份文件,说他失踪了,杳无音信。妈妈要去上班,我们三个孩子聚在一起,哭,因为爸爸没了。我们把家翻遍了,寻找那张关于爸爸消息的纸。我们认为:那上面没有写明,爸爸已经死了,那上面写的是——爸爸没了音信。我们撕掉这张纸,就会有爸爸在哪里的消息了,但是那张纸我们没有找到。等妈妈下班回来,她搞不清楚,为什么家里乱七八糟的。她问我:“你们这是干什么了?”最小的弟弟代替我回答: “我们找爸爸了……” 战争前,我喜欢听爸爸讲童话,他知道许多故事,讲得绘声绘色。战争结束后,我已经不再想读童话了…… “她穿着白大褂,就像妈妈……” 萨沙·苏耶金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钳工。 我只记得妈妈…… 第一个画面…… 妈妈总是穿着一身白大褂……父亲是一名军官,妈妈在军队医院工作。这是后来哥哥告诉我的。我只记得妈妈的白大褂,甚至想不起她的容貌,只记得白大褂……还有一顶白色的帽子,经常立在一张小桌子上,说是立着,而不是放着,因为它被浆洗得很硬朗。 第二个画面…… 妈妈没有回家……在那之前,爸爸经常不回家,我已经都习惯了,而从前妈妈是经常回家的。就我和哥哥两个人在房间里待上好几天,哪里也不去,万一要是妈妈回来呢?有几个陌生人来敲门,给我们穿上衣服,不知要带我们去哪里。我哭着说:“妈妈!我的妈妈在哪里?” “别哭,妈妈会找到我们的。”哥哥安慰我,他比我大三岁。 我们有时住在不知是什么建筑的长长的房子里,有时是在地窖里,睡在床板上。我总是觉得肚子饿,就吮吸衬衫上的纽扣,它们很像水果糖,是父亲出差时给我买回来的。我盼望着妈妈。 第三个画面…… 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把我和哥哥塞到床板的角落里,蒙上被子,又扔过来些乱七八糟的衣服。我开始哭,他就抚摸着我的头。我渐渐平静了下来。 就这样每天重复。但是有一天,我实在厌倦了这样长时间地蒙在被子下面。起初是小声地,后来就放声地哭起来。有人从我和哥哥身上把破烂衣服扯开,拽走了被子。我睁开眼一看——我们的面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。 “妈妈!”我向她爬过去。 她也抚摸着我。先是脑袋……然后是胳膊……最后从一个金属盒里拿出一件什么东西。但是我都没去注意,我只看见白大褂和白帽子。 突然!胳膊上一阵刺痛,我的皮肤上插着一根针管。我还没来得及叫喊,瞬间就失去了知觉。当我醒过来——我前面坐着的还是那个男人,那个把我们藏起来的男人。哥哥躺在我的旁边。 “别害怕,”他说,“他没死,他在睡觉。” “这人不是妈妈?” “不是……” “她穿着白大褂,就像妈妈一样……”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,不停地念叨着。 “我给你做了一个玩具。”男人扔给我一个用碎布头做的球。 我拿着玩具,不哭了。 往后的事就再也想不起来了:是谁把我们从德国人的集中营救出来的呢?在那里,他们抽孩子们的血为自己的伤员治病。所有的孩子都死了。我和哥哥是怎么来到的保育院?战争结束后怎么样得到了父母牺牲的消息?我的记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,记不得那些人,记不得那些话了…… 战争结束了。我上了一年级,别的孩子一首诗读上两三遍就能记住,可是我读上十遍也记不住。但是不知为什么老师们从来没有给过我二分,给过别的孩子,就是没有给过我。 这就是我的经历…… “阿姨,请您把我也抱到腿上吧……” 玛丽娜·卡利亚诺娃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电影工作者。 我不喜欢回忆往事……不喜欢。一句话——我不喜欢…… 你向所有人打听一下:什么是童年?每个人都会说出自己的一点什么事。可是,对于我来说,童年就是妈妈、爸爸和糖果。整个童年我都在想念妈妈、爸爸和糖果。战争期间,我连一块糖果都没有尝过是什么味道的,甚至都没有看到过糖果是什么样的。战争结束后,过了好几年,我才吃到了第一块糖……过了三年……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,都十岁了。 无论如何我都不明白,有的人会不想吃巧克力糖果。哦,怎么会这样?这是不可能的。 我没有找到妈妈和爸爸,甚至连自己真正姓什么都不知道。人们是在莫斯科火车北站捡到我的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在保育院有人问我。 “玛丽娜契卡17。” “姓什么?” “我不记得姓什么了……” 他们就这样登记下了:玛丽娜·谢维耶尔纳亚18。 一直觉得肚子饿,想吃东西。但是最希望的,还是有人能拥抱一下,说一些温柔安抚的话。然而,温情太少了,正在作战,所有人都很痛苦。我走在街上……看到前面有一位妈妈,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。一个孩子抱在怀里,另一个孩子领着。他们坐在长椅上,她把小的孩子放在自己的双膝上。我站着,站着,看啊,看。走上前去,对她说:“阿姨,请您把我也抱到大腿上吧。”她吓呆了。 我再一次请求她:“阿姨,求您了……” “她开始轻轻摇晃,像摇晃布娃娃……” 季玛·苏夫朗科夫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机械工程师。 在此之前我只怕老鼠。可当时一下子出现了那么多可怕的东西!成千上万种恐惧…… 在我童年的意识里,“战争”这个词远不如“飞机”这个词对我们打击更大。“飞机!”——于是,妈妈赶紧把我们从炕炉上抱起来。可是,我们害怕从炕炉上下来,害怕走出屋去,她刚把一个孩子抱下来,另一个又爬了回去。我们——一共有五个孩子。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猫。 飞机朝我们开枪扫射…… 小点的弟弟们……妈妈用围巾把他们拴在自己身上,而我们,稍大些的兄弟,就自己跑。在你很小的时候……你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上,你不是从高处向下看,而是生活在接近地面的地方。在这里,飞机更加可怕,炮弹更加可怕。我记得,我羡慕过甲虫:它们个头那么小,总是能够找个地方躲藏起来,钻到地底下……我曾想象,等我快死的时候,我就变成某种野兽,我要跑进森林里。 飞机朝我们开枪扫射…… 我的堂姐,当时才十岁,抱着我三岁的弟弟。跑着,跑着,没劲儿了,摔倒在地上。他们在雪地里趴了一个晚上,弟弟冻死了,她活了下来。人们挖了一个坑,埋葬弟弟,她不让:“米舍恩卡,你不要死!为什么你要死啊?” 我们逃离了德国人,住在沼泽地里……住在一个小岛上……人们给自己搭起了窝棚,就住在里面。窝棚——就是一种简陋的棚子,用光溜溜的原木搭成,顶上有个窟窿,用来往外冒烟。下面就是泥,是水。冬天,夏天,我们都住在里面,睡在松树枝上。我和妈妈从森林里出来,回过一次村子,想从自己家里拿些什么东西。但是,有德国人。那些回去的人,被敌人赶到了学校里,让他们跪在地上,用机枪扫射。就是这样,我们这些孩子,都是伴着机枪扫射长大的。 我们听见森林里有射击声。德国人叫喊:“游击队员!游击队员!”赶紧往汽车那里跑,飞快地逃窜了;而我们——都往森林里跑。 战争结束后,我害怕铁。地上有块炮弹皮,我就害怕它会再次爆炸。邻居家有一个小姑娘——三岁两个月大……我记得……妈妈在她的棺材前重复说着这一句话:三岁两个月……三岁两个月……小姑娘捡了一个“柠檬形手榴弹”。摇晃着玩,就像摇晃布娃娃。她用破布片把它裹起来,摇晃它……手榴弹很小,像玩具一样,只是重一些。母亲没有来得及跑过去…… 战争结束后的两年里,在我们彼得利科夫斯基地区的老戈罗夫契采村,还在埋葬孩子。战争遗留下来的废铁到处都是。报废的黑坦克,装甲运输车,地雷、炸弹碎片……我们当时又没有玩具可玩……后来,这些废铁都被收集起来,送到了不知哪里的工厂。妈妈解释说,这些废铁熔化后可以制造拖拉机,还能造机床和缝纫机。如果看到一辆新拖拉机,我不敢走近它,害怕它爆炸。它会变成黑色的,就像坦克一样…… 我知道,它是用什么样的铁制造的…… “已经给我买了识字课本……” 莉莉娅·梅利尼科娃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教师。 我该上一年级了…… 大人已经给我买了识字课本和书包。我是家里的老大。妹妹拉娅五岁,我们的小妹托玛奇卡三岁。我们住在罗索纳,我们的父亲是林场的经理,但战争前一年,他就去世了。我们和妈妈一起生活。 当战争打到我们这里的那一天,我们三个孩子都在上幼儿园,最小的也是。所有的孩子都被接走了,只剩下了我们,没有人来接我们。我们都很害怕。妈妈是最后一个跑来的,她在林场工作,他们焚烧了一些文件,掩埋了,因此她耽搁了。 妈妈说,我们要被疏散,分配给了我们大马车。应该随身带上生活必需品。我记得,走廊里放着一个筐子,我们把这个筐子放到了马车上,小妹妹拿了自己的布娃娃。妈妈想把布娃娃留下……布娃娃太大了……妹妹哭起来:“我不想留下她!”我们走到罗索纳郊外,我们的马车翻了,筐子撒了,从里面掉出一双鞋来。这才发现,我们竟然随身什么东西也没有带,没有吃的,没有换穿的衣物。妈妈惊慌失措,她把筐子弄混了,拿的是那只装了皮鞋打算去清洗的筐子。 我们还没来得及收拾起这双鞋子,敌机就飞来轰炸了,用机枪扫射。我们的布娃娃被子弹打穿了许多洞,而小妹妹却安然无恙,甚至没擦破一点皮。她哭着说:“我反正不会丢下她的。” 等我们回到家后,已经是生活在德国人的控制之下了。妈妈拿了父亲的东西去卖,我记得,第一次她是用爸爸的西服换的豌豆,整整一个月我们喝的是豌豆汤。汤喝完了,我们家还有一床老被子,棉布的。妈妈用它改做了平底细毡靴,如果有人要,多少给点钱,她就给做。当时,我们就是喝些寡汤稀粥,一家人分吃一个鸡蛋……可常常是什么吃的也没有。妈妈只能抱着我们,抚摸着我们…… 妈妈没有说,她在帮助游击队,但我猜到了。她经常出去,却不说去哪里。当她去换东西的时候,我们知道,可如果她是这样出去,我们就什么都不知道了。我为母亲感到骄傲,对自己的妹妹们说:“很快我们的军队就要来了。万尼亚叔叔(他是爸爸的弟弟)就要来了。”他参加了游击队。 在那一天,妈妈给我们往瓶子里倒上牛奶,亲吻了我们,就走了,门被反锁上了。我们三个人爬到了桌子下面,桌子上垂下来一块大大的桌布,它的下面很暖和,我们玩起了“女儿,妈妈”的过家家游戏。突然听到了摩托车的马达声,随后是可怕的敲门声,传来一个男人声音,妈妈的姓名都被叫错了。我有一种不祥之感。我们家通向后院的窗户下竖着一把梯子,我们悄悄地顺着梯子爬了出去,动作敏捷。我把一个妹妹抱在怀里,第二个骑到我的脖子上,我们把这个叫作“骑大马”,我们逃到了外面。 那里聚集了很多人,还有许多孩子。那些来找妈妈的人,没有认出我们,也没有找到我们。他们撞坏了门……妈妈出现在了路上,她是那么矮小,那么瘦弱。德国人看见了她,他们跑向小山丘,抓住了妈妈,扭住她的胳膊,打她。我们三个孩子奔跑着,叫喊着,竭尽全力地呼唤:“妈妈!妈妈!”敌人把她推到摩托车上,她冲着邻居喊叫了一句:“亲爱的菲妮娅,请帮忙照管一下我的孩子。”邻居把我们从路上拉走,但每个人都害怕把我们领到自己家里:万一敌人再来逮我们呢?我们就躲到沟里去哭。不能回家,我们听说,邻村逮捕了一对父母,孩子们被烧死了,关在房子里,放火烧死了。我们害怕回到自己家里……就这样,大约持续了三天。我们不是蹲在鸡窝里,就是藏到我们的菜园子里。我们很饿,菜园子里的东西我们什么都不碰,因为我们早先拔过胡萝卜,摘过豌豆,它们都还没有长好,妈妈骂过我们。我们什么都不动,互相劝告,我们的妈妈不在,她会担心我们把菜园子给糟蹋了。当然,她会这么想。她并不知道,我们什么也没动。我们都很听话。大人和孩子们给我们送来些吃的——有人给的是煮大头菜,有人给送的是一个土豆,有人给拿来了一个红甜菜…… 后来,阿丽娜阿姨收留了我们。她身边就剩下了一个小男孩,另外两个孩子在逃难的时候失散了。我们时刻想念着妈妈,阿丽娜阿姨领着我们找到监狱的头儿,请求见一下母亲。监狱的头儿说,唯一的条件是,不能和妈妈说话,他允许我们看看——从她的牢房窗口走过去。 我们走过小窗口,我看到了妈妈……他们催赶得我们走得很快,就我一个人看到了妈妈,妹妹们都没来得及看到。妈妈的脸庞是通红的,我明白——她被狠狠地打过。她也看到了我们,只是喊了一句:“孩子们!我的女儿们!”再也从窗口看不到了。后来,有人告诉我们说,她看到我们,就昏迷了过去…… 过了几天,我们知道——妈妈被枪杀了。我和妹妹拉娅明白,我们的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,而最小的妹妹,托玛奇卡,还在念叨着,妈妈这就要回来了,如果我们让她生气了,没有抱她,就告诉妈妈。等人们给送来吃的时候,我就把最好的一块给她吃。就这样,我懂事了,我当起了妈妈…… 妈妈被枪杀之后……第二天,一辆汽车开到了我们家门口……往车上装运东西……邻居招呼我们:“快去吧,孩子们,请求他们把自己的毡靴留下,把自己的厚大衣留下。很快就要过冬了,你们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呢。”我们三个孩子站在那里,最小的托玛奇卡骑在我的脖子上,我说:“叔叔,请把毡靴给她吧。”这时候,正好一个警察提着那双毡靴,要拿走。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说,他就踹了我一脚,妹妹摔了下来……脑袋撞在了一块石头上。早晨我们看见她的额头被撞的地方起了个大包,还在不断肿大。阿丽娜阿姨有一块厚手巾,她给妹妹包在了头上,可是还能看得见那个大包。晚上我抱着妹妹,她的头肿得大大的。我很害怕,担心她会死了。 游击队员们知道了这个情况,就把我们接了去。在游击队里,人们尽其所能关爱我们。有一段时间,我们甚至忘记了爸爸和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。谁的衬衫破了,他们就挽起袖子给我们缝补上,给我们画眼睛,画鼻子——还送给我们玩具娃娃。教我们读书,甚至还把我写进了一首诗里,写的是我不喜欢用凉水洗脸。森林里的条件——那是什么样的啊?冬天大家都用雪洗脸…… 莉莉娅坐在浴盆里,莉莉娅唉声又叹气:“哎呀,倒霉,倒霉,真倒霉,好凉好冷好湿的水。” 当局势变得非常危险的时候,我们被送回到了阿丽娜阿姨身边。指挥官——游击队的指挥官就是传奇式的人物彼得·米罗诺维奇·马舍罗夫,他问:“你们需要什么?你们想要什么东西?”我们想要的东西太多了,排在第一位的,就是军便服,绿色的那种裙子,裁掉了衣袋的。游击队员给我们仨都穿上了毡靴,都缝制了皮大衣,织了手套。我记得,把我们送到阿丽娜阿姨家时,大车上还装着一个大口袋,口袋里是面粉和米,甚至还给了一块皮子,让她给我们做皮鞋用。 当有人来阿丽娜阿姨家进行调查时,她就说我们是她自己的孩子。那些人对她盘查了很久,为什么我们长得这么白,而她的儿子那么黑。他们嗅出了些什么……把我们和阿丽娜阿姨与她的儿子都押上了车,带到了伊戈里茨基集中营。这时已经是冬天,大家都睡在地上,睡在只铺了麦秸的木板上。我们是这样躺着的:我,然后是小托玛、拉娅,接着是阿丽娜阿姨和她的男孩子。我靠近最边缘,睡在我身边的人时常变换。半夜的时候,我碰到了一条冰凉的胳膊,我明白,这个人已经死了。早晨起来我一看——他就像活的一样,只是身子冰凉了。有一次,把我吓坏了……我看见,几只老鼠咬破了一个死人的嘴唇和脸颊。老鼠长得肥大而狡猾。我最害怕它们了……我们的小妹妹在游击队时头上的大包已经好了,可在集中营里,又重新长了出来。阿丽娜阿姨一直在遮掩这个脓包,因为她知道:要是让敌人发现,小姑娘病了,就会被枪杀。她用厚厚的手巾把妹妹的头包起来。深夜,我听见她在祈祷:“上帝啊,如果你带走了她们的妈妈,就保佑这些孩子吧。”我也祈祷……我请求上帝:哪怕让我们最小的托玛奇卡一个人留下来也好啊,她还那么小,她还不能死。 敌人把我们从集中营不知运送到了哪里……是用装运牲畜的车厢,地板上——是干牛粪。我记得,我们只是到了拉脱维亚,当地的居民就把我们分头领到了家里。人们第一个领走的就是托玛奇卡。阿丽娜阿姨抱着她,交给了一位拉脱维亚老人,她跪在地上哀求:“求求您救救她吧,求求您救救她吧。”老人说:“如果我把她带回家里,她就能活下来。可我要走两公里的路,要渡过一条河,然后——是墓地……”我们大家都被不同的人家收留了。阿丽娜阿姨也被人领走了…… 我们听见了……有人告诉我们——胜利了。我去了一户人家,妹妹拉娅就留在他们家。 “妈妈没了……我们去接我们的托玛吧。我们应该找到阿丽娜阿姨。” 我们这样说了,就去找阿丽娜阿姨。我们还真的把她找到了——简直是奇迹。能够这么快就找到她,幸亏她的裁缝手艺很出色。我们走进一户人家找水喝。人们问:“你们去哪里?”我们回答:“在寻找阿丽娜阿姨。”女主人的小女儿立刻招呼我们:“走吧,我告诉你们,她在哪里住。”当阿丽娜阿姨看到我们,她惊叫了起来。我们瘦弱得都像肉干儿。正是六月末,一年中最沉重的时刻:旧粮吃完了,新粮还没有下来。我们吃麦穗儿,还绿乎乎的,来不及搓干净,就吞咽下去,甚至来不及咀嚼,简直是饿坏了。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,是克拉斯诺夫市。阿丽娜阿姨说,我们应该到这个城市去,找家保育院。她已经病得很厉害,求人把我们带过去。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,是个大清早,大门还关闭着,送我们的人让我们坐在保育院的小窗口下,就走了。太阳升起来了……从房子里跑出来许多孩子,他们都穿着红色的鞋子,短裤,没有穿背心,手里拿着毛巾。他们跑向河边,欢笑着。我们坐在那里看着……无法相信,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生活。那些孩子发现了我们,我们坐在那里衣衫褴褛,浑身脏兮兮的。他们喊叫起来:“来了新人啦!”他们叫来了教导员。谁也没有向我们要任何文件,立刻给我们送来了一块面包和罐头。我们不吃,很害怕——怕幸福会顷刻消失。这是不可能有的幸福……她们安抚我们说:“姑娘们,你们先在这里坐一会儿,我们去往浴盆里加满水。给你们洗洗澡,然后告诉你们住在哪里。” 傍晚的时候,院长来了,她看见了我们,说,他们这里已经超员了,需要把我们送到明斯克的儿童收容所,在那里将决定把我们分配到哪个保育院里。我们听说,又要把我们不知弄到哪里去,立刻大哭起来,请求收留我们。院长说:“孩子们,别哭了。我不能再看到你们流泪了。”——她不知往哪里打了个电话,就把我们留在了这个保育院里。这是一座非常美丽、环境非常好的保育院,保育员阿姨都非常善良,也许,现在都没有像她们那样的人了。心地那么善良!经历了战争后,她们的善良是如何保留下来的呢? 我们受到特别关爱,教给我们和其他孩子之间应该如何相处。发生过这样一件事。他们告诉我们,如果你给谁东西吃,那就不要从一袋糖果中拿出一块,而是递上整袋;而被请吃东西的人,应该只拿一块糖果,而不是拿去整袋糖果。就是这样,当教导员给我们讲的时候,恰好一个小男孩没在,一个小女孩的姐姐来看她,带来了一盒糖果。这个小女孩把一盒糖果递到小男孩面前,他把一盒糖果都接了过去。我们都笑了起来。他很不好意思,问:“那我该怎么做呢?”人们告诉他,应该只拿一块糖果。于是,他清楚了:“现在我明白了——应该永远和大家一起分享。不然的话,我自己一个人觉得好,你们都觉得不太好。”是的,我们受到这样的教育,大家都要好,而不是一个人好。教育我们很容易,因为我们都曾经饱受磨难。 年龄大一些的女孩给大家缝制书包,用破旧的裙子改做。过节的时候,保育院院长一定要给我们用生面团擀制一张像床单一般大小的面皮。每个人给自己切下一块,做成甜馅饺子,谁想做成什么样的,就做成什么样:小的、大的、圆的、三角的…… 当时,我们有许多孩子,大家都在一起,很少想起爸爸和妈妈。可是,当我们生病,躺在隔离室的时候,没什么可做,就只说他们,或者讲谁是怎样来到保育院的。一个小男孩告诉我,他的家人全都被烧死了,而他当时正好骑马去了邻村。他说,他很心疼妈妈,也很心疼爸爸,但是最让他心疼的还是小妹妹娜金卡,小娜金卡躺在白色的襁褓里,被烧死了。有时,当我们聚在空地上,紧紧地围成一个圆圈,我们就彼此讲述家里的事,讲战争前我们是怎么生活的。 保育院里送来了一名小姑娘。人们问她:“你姓什么?” “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。”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。” “你的妈妈叫什么名字?” “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。” 她只会说“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”。我们有位女老师,叫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,这个小女孩也叫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。 新年晚会的时候,她给大家读马尔夏克的一首诗《我家有只美丽的母鸡》。于是,孩子们都给她起了个绰号——母鸡。孩子毕竟是孩子,厌倦了都叫她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。后来,我们这里的一个小男孩去技工学校看望自己的朋友,技工学校的老师也教给我们做手工。他和朋友争吵了起来,原来,他称呼另一个小男孩“母鸡”。那个男孩生气了:“为什么你叫我母鸡?难道我像一只母鸡吗?”我们的小男孩说,保育院里有一个小姑娘,你让我想起了她。她也长着像你一样的鼻子,像你一样的眼睛,我们大家都叫她“母鸡”。他于是讲了这样叫她的原因。 原来,这个小姑娘就是那个男孩的亲妹妹。当他们重逢的时候,都回想起了怎么坐着马车逃难……奶奶用罐头盒给他们热了什么东西吃,大轰炸的时候奶奶是怎么被炸死的……他们回想起一位老邻居,奶奶的好朋友,呼唤着死去的奶奶:“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,快起来吧,你怎么能抛下了孙子孙女不管呢……你怎么能死啊,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?为什么你要死啊?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!”原来,这个小姑娘记住了一切,但不相信是自己记下的,这就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。她的耳朵里只回响着两个单词:玛丽娅·伊万诺夫娜。 我们都非常高兴,她找到了自己的哥哥,因为我们大家都还有个亲人,可她什么人也没有。譬如,我有两个妹妹,有的人有兄弟或者叔伯兄弟或姐妹。有的人什么亲人也没有,就自己认亲,你就当我的兄弟,或者,你就当我的姐妹吧。于是,他们便互相关怀,互相爱护。在我们的保育院里聚集了十一个塔玛拉……他们的姓名分别是:塔玛拉·涅伊斯维耶斯特纳娅、塔玛拉·涅兹纳果玛娅、塔玛拉·别兹米亚纳娅、塔玛拉·巴里沙娅、塔玛拉·马列尼卡娅……19 还记得什么呢?我记得,在保育院里我们很少挨骂,从来没有人骂过我们。我们和有家的孩子一起滑雪橇。我看到过母亲骂自己的孩子,甚至打自己的孩子,就因为他光着脚穿毡靴。当我们光着脚跑到外面的时候,谁也不骂我们。我还专门这样穿过毡靴,希望有人骂我。我非常希望,有家人能那样骂我。 我学习很用功,老师告诉我,我需要跟一个小男孩补补数学课。他是村子里来的。我们在一起学习——在保育院、村庄和当地学校上课。我需要去他家里补课,去他住的房子里。我非常害怕。我心想:他家有些什么东西呢,它们是怎么摆放的,摆放在哪里,我到了他家应该怎么做?家——对于我们是某种不可企及的东西,是最希望拥有的东西。 我敲了敲他家的门,我的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了…… “既不是未婚夫,又不是士兵……” 薇拉·诺维科娃,十三岁。 现在是一名有轨电车站调度员。 多少年过去了……可我仍然害怕…… 我记得阳光灿烂的一天,微风吹动着蜘蛛网。我们的村子着火了,我们的房子着火了。 我们从森林里出来。年幼的孩子们叫喊着:“篝火!篝火!真漂亮!”可其他的人都哭了,妈妈也在哭。她画着十字,祈祷着。 房子烧了……我们在灰烬里翻捡,但什么也没有找到。只有些烧弯的叉子,火炉还在,保留了下来,但是里面的食物——摊的软饼都烧烂了,土豆都烧煳了。妈妈用双手把一只煎锅刨了出来,她说:“吃吧,孩子们。”摊软饼难以下咽,散发着烟味,但我们都吃了,因为什么吃的也没有,除了草,什么也没有。只剩下了草和泥土。 多少年过去了……可是我仍然害怕…… 我的堂姐姐被吊死了……她的丈夫是游击队队长,而她已经怀孕了。有人给德国人告密,他们就来了,把所有人赶到了一个广场上,命令谁也不许哭。在农庄委员会附近长着一棵高大的树,他们驱赶着一匹马,姐姐就站在雪橇上……她的辫子很长很长……敌人把绞索抛到上边,她从绳套里把自己的辫子抽出来。马拉着雪橇猛然一拽,她的身子旋转着被吊了起来。女人都喊叫起来……没有泪水地喊叫,用同一个声音喊叫。但是不能哭——不能心疼。谁哭,敌人会走上前来,把他打死。那些十六七岁的小伙子,被枪杀了。他们都哭了。 都那么年轻……他们既不是未婚夫,又不是士兵…… 为什么我给您讲这些呢?现在比起当时来,我还要害怕。所以,我不愿回忆…… “哪怕是留下一个儿子也好啊……” 萨沙·卡夫鲁斯,十岁。 现在是语文学院副博士。 当时我已经上学了…… 我们跑到街上,正在玩耍,像平常一样。这时法西斯的飞机飞来了,往我们的村子投下炸弹。之前有人告诉过我们西班牙发生的战争,西班牙儿童的不幸遭遇。如今炸弹落到了我们头上。上了岁数的妇女趴在地上,祈祷着……就是这样,我一辈子都记得列维坦的声音,他宣布战争开始了……我不记得斯大林的声音。人们一天天地站在集体农庄的扬声器附近,等待着什么,我站在父亲的身边…… 第一批进入我们米亚杰里斯基区波鲁斯村的是宪兵执法队。他们开枪打死了所有的狗和猫,然后刺探消息,积极分子住在哪里。战争前,在我们家设过村委会,但没有一个人指认父亲。就是说……没有人出卖他……晚上我做了一个梦。敌人开枪打死了我,我躺着,心想,为什么我死不了呢…… 我记得一个场景,德国人追赶母鸡。抓住后,把它举起来,旋转着甩动,直到在手里甩没了鸡脑袋。他们哈哈大笑。我好像觉得,我们的鸡在叫喊……像人一样……人一样的嗓音……还有那些猫,那些狗,敌人开枪射击它们的时候……这之前,我没有看见过死亡。既没见过人的死亡,也没有见过其他动物的死亡。只有一次在森林里看到过死去的小鸟,这就是全部。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死亡…… 我们村子是在1943年被烧毁的……这一天我们正在挖土豆。邻居瓦西里,他曾经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,会许多德语,他说:“我去找德国人,向他们求求情,别烧咱们的村子。那里——住的都是些孩子啊。”他去了,结果被敌人烧死了。学校也被烧毁了,所有的课本都烧了。我们的菜园也被烧了,还有果园。 我们该往哪儿去呢?父亲领着我们去找科津斯基森林中的游击队。我们走着,遇到了另外一个村子里的人,他们村也被烧毁了,他们说,德国人就在附近……我们爬进了一个大坑里:我、弟弟瓦洛佳、妈妈和小妹妹,还有父亲。父亲拿着手榴弹,我们商量好,万一德国人发现我们,他就拉开导火索。我们相互道别。我和弟弟抽掉皮带,打了个结,套在脖子上,想要上吊。妈妈亲吻了我们大家。我听见她对父亲说:“哪怕给我留下一个儿子也好啊……”父亲当时就说:“让他们逃跑吧。年轻,也许会得救。”我非常舍不得妈妈,我不走。就是这样……我没走…… 我们听见——狗在叫,听见——陌生的口令声,听见——射击的声音。而我们的森林——生长得这么茂密,松树一棵挨一棵,密密麻麻,十米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。即便是一切都离得很近,可是听起来,就像离得很远。当四周寂静下来,妈妈都不能站起来了,她的双腿不听使唤了。爸爸把她扶了起来。 过了几天,我们遇到了游击队,他们认识父亲。我们勉强能够迈步,非常饥饿。双脚都磨破了。我们走着,一位游击队员问我:“你想在松树下面找到什么,是糖果,还是饼干?还是一块面包?”我回答:“一把子弹。”后来,游击队员们很长时间都会想起我的这句回答。我是如此憎恨德国鬼子,因为一切……因为妈妈…… 我们经过被烧毁的村庄……庄稼没有烧完,土豆还在生长,苹果落了一地,还有梨……却一个人影都不见。猫和狗四处乱跑,无家可归。就是这样……没有人了,没有一个人。饥饿的猫们…… 我记得,战争结束后我们村就剩下一册识字课本,而我找到的并且读完的第一本书,是一册算术习题集。 我像读诗一样读这本习题集……就是这样…… “他在用袖子擦着眼泪……” 奥列格·波尔德列夫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匠。 这是个问题……怎么样更好一些呢——是回忆,还是忘记?也许,最好是沉默?许多年我都忘记了…… 到塔什干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,一个月!这是大后方。父亲作为专家被派遣到了那里。重工业工厂、轻工业工厂,都往那里搬迁。整个国家都转移到了后方。祖国的腹地。真好,国家这么大。 到了那里我才知道,哥哥在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中牺牲了。我急切地想上前线,可是他们甚至不想让我进工厂上班,因为我还小。“你还差半年才十岁,”母亲摇着头说,“把这种幼稚的念头从脑子里扔出去吧。”父亲也皱着眉头说:“工厂不是幼儿园,要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。你怎么干得了?!” 工厂生产地雷、炮弹、空投炸弹。少年们被允许从事磨光的工作……金属铸件需要手工进行磨光……工艺很简单——在高压下,矿砂从水龙带里流出来,温度高达一百五十摄氏度,砂粒很轻,从金属上飞溅起来,打在脸上,打在眼睛上,生疼生疼的。没有几个人能坚持超过一周的。这需要有坚强的性格。 但是在1943年……我刚满了十岁,父亲就把我带到了自己的身边。领到自己的第三车间,在这里焊接炸弹的导火管。 我们三个人一起工作:我、奥列格和瓦纽什卡,他们都比我大两岁。我们收集导火管,而亚可夫·米洛诺维奇·萨波日尼科夫(他的姓名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),是一位出色的师傅,他的焊接技术非常棒。为了够到老虎钳,我们要登到箱子上面,把导火管的接线盒夹住,用绞盘和丝锥把导火管内部的螺丝按要求分类。这活儿我们干得很熟练……也很快……接下来就更简单了:把保险丝装进箱子里。等装满了——再搬回原来的位置。箱子装得很满。分量很重,真的,大约有五十公斤,不过我们两个人就能搬动。我们尽量不去打扰亚可夫·米洛诺维奇,他干的是最精细的活儿,是责任最重大的工作——焊接! 最令人不舒服的——是电焊的弧光。你似乎尽量不去看那蓝色的电焊光,可是在十二个小时内你总会不由自主地瞄一眼,眼睛被这亮光刺痛得就像进了沙子。你怎么揉也不管用。不知是因为这个,还是由于为电焊供电的发电机单调的轰鸣,或者单纯就是因为疲惫,有时候我们困得特别厉害。尤其是在深夜,想睡觉!真想睡觉啊! 如果亚可夫·米洛诺维奇看到,只要稍微有点可能,他就让我们去休息片刻,他命令道: “齐步走,到电焊条车间去!” 其实不用他劝:整个工厂里再没有比那个角落更舒服、更温暖的地方了,在那里用热风来烘干电焊条。我们倒在温暖的木地板上,瞬间就睡死过去了。过十五分钟,亚可夫·米洛诺维奇就会走进电焊条车间,把我们叫醒。 有一次,我醒了,比他叫我们要醒得早一些。我看见:亚沙叔叔看着我们,拖延着时间。他在用袖子擦眼泪。 “它吊在绳子上,就像个小孩……” 柳芭·亚历山德罗维奇,十一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我不想……我不想再重复“战争”这个词…… 战火很快就烧到了我们这里。7月9日,才过了几个星期,我记得,为争夺我们的地区中心塞诺市就展开了激战。出现了许多难民,那么多啊,人们都没有地方安置,房子不够用。比如说,我们家,就安置了六个带着孩子的家庭。每一家都是这样。 首先拥来的是人潮,然后转移的是牲畜。这我记得清清楚楚,因为简直太可怕了。恐怖的画面。离我们最近的车站——博格丹车站,现在还有这个车站,位于奥尔沙和列佩里之间。往这里,往这个方向转移的牛羊,不仅是来自我们的农委,而是来自整个维捷布斯克州。夏天的天气炎热,大群的牲畜:奶牛、山羊、猪、小牛,马群是分开来驱赶的。那些驱赶牲口的人,简直累极了,对他们来说,牲畜怎么样都无所谓了……那些饥饿的奶牛,冲进院子,要是不驱赶它们,会一直拥到台阶上。路上给它们挤奶,挤到地上……特别是猪,它们忍受不了炎热和漫长的道路,走着走着,就倒在了地上。因为天气炎热,这些死尸在膨胀,简直太吓人了,我甚至晚上都不敢走出家门。到处躺着死去的马……羊……牛……人们来不及掩埋它们的尸体,每天都因为炎热而腐烂膨胀……不断胀大……像被吹得鼓鼓的…… 那些农民,他们知道养大一头牛需要付出多少劳动,需要多长时间。他们看着,哭,就像死去的是亲人。这不是草木,倒下了,不出声,这是活物,它们叫唤着,呻吟着,痛苦地死去。 我记得爷爷说过的话:“唉,这些无辜的牲畜,它们为什么要死?它们甚至都不会说些什么。”爷爷在我们家是最有学问的,他经常在晚上读书。 我的大姐战前在区党委工作,她被留下来做地下工作。她从地区党委图书馆带回来许多书、画像、红五星。我们把这些东西都埋藏在园子里的苹果树下。还有她的党证。我们是在深夜挖坑掩埋的,可我有一种感觉,红色,鲜红的颜色,埋在地下也会看得见。 德国人是怎么到来的,不知为什么,我记不清了……我只记得,他们早就在这里了,驱赶着我们整个村子的人。用机枪在前面押解着,讯问:游击队员在哪里,去过谁家?大家都不说话。于是,他们就找出三分之一的人,带走枪杀了。枪杀了六个人:两个男人、两个妇女和两个少年。然后,他们就走了。这天晚上下了大雪……新年快到了……在这场新雪下面躺着打死的人。没有人给他们下葬,没有人给他们打棺材。男人藏到了森林里。老年妇女点起木头,想让上冻的土地化开些,好挖掘坟墓。她们用铁锹在封冻的土地上敲打了很久…… 很快德国人就又回来了……才过了几天……他们召集起所有的孩子,一共有十三个人,让孩子们站在他们队伍的前面——他们害怕游击队的地雷。我们走在前面,他们跟在我们后面。如果需要的话,譬如,他们安营或打水的时候,会首先把我们下到井里去。就这样我们走了十五公里。男孩子们不是太害怕,女孩们边走边哭。敌人跟在我们后面,坐在车上……你不能跑……我记得,我们是光着脚走路,而那时春天刚刚来临。战争最初的那些日子…… 我想忘记……想忘记这些…… 德国鬼子一家一家地搜查……把那些有孩子参加游击队的家庭集合起来……在村子中间砍掉了他们的脑袋……我们被命令:你们看着。有一家一个人也没找到,他们就逮住了他家的猫,吊死了。它吊在绳子上,就像个小孩…… 我想忘记这一切…… “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孩子……” 尼娜·舒恩托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厨师。 哎呀呀!心立刻就疼起来了…… 战争前我们跟爸爸一起生活……妈妈死了。爸爸上前线后,我们就跟着姨妈。我们的姨妈住在列别里斯基地区的扎多雷村。爸爸刚把我们送到她家不久——她的眼睛就不小心碰到了树枝上,眼睛被刺穿了,她的血液受了感染,不久就去世了,我们唯一的姨妈。只剩下了我和弟弟,而弟弟还很年幼。我和他一起去寻找游击队,不知为什么,我们觉得爸爸就在那里。必须得找个地方过夜。我记得,有一次狂风暴雨,我们在一个草垛里过夜,我们扒开干草,挖了一个坑,就藏到了里面。像我们这样的孩子,当时很多。大家都在寻找自己的父母,即便他们知道,自己的父母已经被打死了,仍然告诉我们,他们在寻找爸爸和妈妈。或者是在寻找自己的亲人。 走啊,走啊……我们到了一个村子……有一户人家开着窗户。透过窗子可以看见,有烙好的土豆馅饼。我们走上前,弟弟闻到了馅饼的香味,就昏迷了过去。我走进这户人家,想给弟弟要一块馅饼吃,因为他饿得都站不起来了。我也不能拉起他,力气不够。我在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找到,还是忍不住,撕了一块饼。我们坐着,等待主人回来,好让人家知道,我们不是偷吃的。主人回来了,她一个人住。她没放我们走,她说:“现在你们就是我的孩子……”她刚刚说完这句话,我和弟弟就在桌子边睡着了。我们住得很好。我们有了家。 很快这个村子就被烧毁了。所有人都被烧死了,包括我们的新阿姨。而我们幸存了下来,因为大清早我们就去采果子了……坐在小山丘上,我们看到了大火……一切都明白了……我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?怎么才能再找到一个阿姨?我们只喜欢这个阿姨。我们甚至已经商量好,要叫这个新阿姨妈妈。她这么善良,她总是在晚上亲吻我们。 游击队员收留了我们。我们从游击队坐上飞机抵达了前线…… 战争给我留下了什么?我不知道什么是陌生人,因为我和弟弟就是在陌生人中间成长的,陌生人救了我们。对我们来说,他们怎么能算是陌生人呢?所有人都是自己的亲人。虽然经常失望,但我还是怀着这样的感情生活。和平年代的生活是另外一码事…… “我们亲吻了她们的手……” 大卫·戈里德贝格,十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音乐人。 我们正在准备迎接节日…… 这一天,我们要庆祝我们的少先队夏令营“塔里卡”的隆重开营仪式。我们等待边防战士来做客,一大清早我们就去了森林,去采集野花。出版了节日板报,入口的拱门装饰得非常漂亮。选择的地点非常好,天气也非常棒。我们正在过暑假!以至于飞机的引擎声都没有让我们多加小心,它们从早晨就开始响起,我们依然快乐地走来走去。 突然,我们被命令集合,排成一字横队,然后听到宣布,早晨,当我们还在睡觉的时候,希特勒入侵了我们的国家。在我的印象里,战争是与哈勒欣河20发生的事件相连的,这事发生在距离我们很远的地方,并且很快就结束了。我从来都不怀疑,我们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,坚不可摧的,我们拥有最好的坦克和飞机,这些都是在学校里对我们讲过的,还有家里。男孩子都很自信,而许多女孩子都哭得很厉害,吓坏了。那些大点的,就去安抚她们,特别是那些小孩。晚上,给十四五岁的孩子发了小口径步枪。真是棒极了!我们觉得非常自豪。束紧腰带,挺直了腰板。夏令营里有四支步枪,我们三个人一组站岗,守护着夏令营。这事让我非常喜欢。我背着这支步枪走进森林,想考验一下自己——我是不是会害怕?我不想表现得像个胆小鬼。 我们等了好几天,等家人来接我们,可是谁也没有等到。我们就自己走到了布霍维奇车站,在车站上等了很久。值班员说,从明斯克再也不会有火车来了,联络中断了。突然,有一个孩子跑来,叫喊着,来了一列拉着非常重要物资的货车。我们站到铁轨上……先是挥动手臂,后来摘下了红领巾……挥动着红领巾,好让火车停下来。列车员看到了我们,向我们打手势,意思是他不能停下火车——不然就开不走了。“如果可以的话,让孩子们到站台上去!”他喊着。站台上坐着一些人,他们也叫喊着:“救救孩子们!救救孩子们!” 火车这才放慢了速度。从站台上伸出受伤的手臂,抓住孩子。这列火车把所有人都拉上了。这是从明斯克发来的最后一列火车…… 走了很久很久,火车走得很慢。可以清楚地看见路基上躺满了死尸,排列得很整齐,就像枕木一样。留在记忆里的……是我们如何遭遇轰炸,我们如何发出刺耳的尖叫,弹片也在尖叫。妇女们在车站上给我们吃的,她们不知从哪里听说了,火车上载着的都是孩子,我们亲吻了她们的手。有一个小男孩和我们坐在一起,他的母亲被打死了。车站上一位女士看到了他,从头上摘下头巾,给了他当包布…… 不说了!够了!太激动了……我不能太激动。心脏疼得厉害。如果您不知道,我跟您说:那些在战争期间还是孩子,那些最早失去了父亲的人,都去了前线打仗。比那些从前当过兵的还早,还要早一些…… 我已经安葬了多少自己的朋友啊…… “我用一双小女孩的眼睛看着他们……” 济娜·古尔斯卡娅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研磨工人。 我用一双小女孩的眼睛看着他们,一个农村小女孩的眼睛,睁得大大的眼睛…… 那么近距离地看见了第一个德国人——高高的个头、蓝色的眼睛。我非常吃惊:“这么漂亮的一个人,却在杀人。”也许,这是我印象最深刻的。我对战争最初的印象。 我们一起生活,有妈妈、两个姐妹、弟弟和一只母鸡。我们家就剩下了一只母鸡,它和我们住在屋子里,和我们一起睡觉,还和我们一起躲避轰炸。它习惯了跟在我们后面,就像条小狗。我们不管多么饥饿,却保住了这只母鸡。大家都饿坏了,过冬的时候,母亲把羊皮袍子和所有皮鞭子都煮着吃了,在我们闻起来,它们都散发着肉香。弟弟还在吃奶……给他用开水煮鸡蛋,把鸡蛋汤当牛奶给他喝。于是,他才不再哭闹,也没有死掉。 周围都在屠杀,屠杀,屠杀……杀死人,杀死马,杀死狗……整个战争期间,我们那里所有的马都被杀光了,所有的狗也被杀光了。真的,只有猫幸免于难。 白天德国人来了:“大妈,给个鸡蛋。大妈,给点腌肉。”不给,他们就开枪。深夜,游击队员来了……游击队员要在森林里活下去,尤其是冬天。他们深夜敲打着窗户。有时是友善地拿走,有时会动用武力……他们把我们家的奶牛牵走了……妈妈大哭。游击队员们也哭……不说话,什么也不说,亲爱的。不行!不行! 妈妈和奶奶一起去耕地:先是妈妈戴上牛轭,而奶奶扶着犁走在后面。然后,她们两个交换位置,另一个人又变成了马。我希望快些长大。我很可怜妈妈和奶奶。 战争结束后,整个村子就只剩下了一条狗(从别处跑来的)和一只母鸡。我们没有吃过鸡蛋。我们想攒起来,孵小鸡。 我上学了。我从墙上撕下一块壁纸——这就是我的练习本。用瓶子的软木塞代替橡皮。秋天的时候,红甜菜成熟了,我们非常高兴,因为我们可以通过煮甜菜得到墨水。这种汤放上一两天,就变成黑色的。终于有了可以写字的墨水了。 我还记得,妈妈和我都喜欢平针刺绣,并且一定要绣成鲜艳的颜色。我不喜欢黑线。 到现在我也不喜欢黑色…… “我们的妈妈没有笑过……” 济玛·穆尔济奇,十二岁。 现在是无线电设备调节员。 我们的家…… 我们家有三姐妹——列玛、玛雅和济玛。列玛——意思是“电气化与和平”;玛雅——意思是“五一国际劳动节”;济玛——意思是“青年共产国际主义者”。父亲给我们取了这样的名字。他是一名共产主义者,很早就入了党,他也这样教育我们。我们家里有许多藏书,还有不少列宁和斯大林的肖像。战争开始最初的日子我们把它们都埋到了地窖里,我只给自己留下了一本儒勒·凡尔纳的《格兰特船长的儿女》,我最喜欢的一本书。整个战争期间我都在读,翻来覆去地读。 妈妈时常到明斯克郊外的村子里去,用头巾去换些食品。她有两双很好的鞋子。她甚至把自己唯一一条中国绉绸裙子也拿去换吃的了。我和玛雅坐在家里,等着妈妈:回来还是不回来呢?我们尽量想一些快乐的事吸引对方,比如说,在战争之前我们会跑到湖边去玩耍,游泳,晒太阳,还有,在学校组织的娱乐晚会上跳舞。那条通向学校的林荫道多么长啊。妈妈在院子里的石头上生火煮樱桃果酱,散发出那种香甜的味道……一切都是那么美好,这一切都变得那么遥远。有人告诉了列玛的事,她是我们的大姐。整个战争期间,我们都以为她牺牲了。自从6月23日她去工厂上班后,就再也没有回家…… 战争接近尾声时,妈妈到处寄信查询,寻找列玛。在一张通信处的桌子旁,永远都挤满了人,大家都在寻找亲人。我一次次地往那里带去妈妈的信。可是,一封给我们的回信也没有。每逢休息日,妈妈就坐在窗口,等着邮递员来送信。可是,他总是越过我们家,从来没有停下过。 有一天,妈妈下班回家。一位女邻居来到我们家,她对妈妈说:“我们跳舞庆祝一下吧。”她把手藏在背后,拿着什么东西。妈妈猜到了,这是一封信。她没有跳舞,她一下子坐到了凳子上,不能站起来,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就这样,姐姐找到了。她被转移到了后方。妈妈开始会笑了。整个战争期间,在没有找到姐姐之前,我们的妈妈没有笑过…… “我不习惯自己的名字……” 列娜·克拉夫琴科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会计。 我,当然,对死亡一无所知……没有人来得及向我解释,我立刻就看到了它…… 当机关枪从飞机上向下扫射,我觉得,所有的子弹都会向你飞来,向你的方向扫射过来。我请求:“妈咪,躺到我的身上吧……”她就用自己的身体把我盖住,那样的话,我就什么也看不到,什么也听不到了。 最可怕的事情是失去妈妈……我看见一个被打死的年轻女人,小孩还吸吮着她的乳房,一分钟前她被打死了。孩子甚至都没有哭泣。而我就坐在旁边…… 千万不要让我失去妈妈……妈妈总是把我抱在怀里,抚摸着我的头,说:“一切都会好的。一切都会好的。” 我们坐上了一辆不知干什么的汽车,所有孩子的头上都被套上了水桶。我不听妈妈的话…… 然后,我记得——我们被驱赶着排成一列纵队……他们从我身边抓走妈妈……我拉住她的手,扯着她的马尔基塞裙,这条裙子本来是不应该在战争期间穿的。这是她最漂亮的裙子,最漂亮的。我不放……哭叫……法西斯分子先是用步枪打我,当我倒在地上,他们就用皮靴踢我。一个陌生的女人把我拉开了,我和她坐到了一个车厢里,坐在车上走。去哪里呢?她叫我的名字“阿涅奇卡”……可是我心想,我有另外的名字……好像我记得,我有另外一个名字,但是叫什么,我忘记了,因为恐惧,因为害怕,因为他们拉走了我的妈妈……我们这是去哪儿?我好像从成年人的谈话中听明白了,这是要把我们运到德国去。我记得自己的想法:为什么德国人需要我这样的小姑娘呢?我到他们那里能干什么?天黑下来时,妇女们把我叫到门口,从车厢里直接把我推了下去:“快跑!说不定,你会得救的。” 我滚落到了一个沟里,在那里睡着了。天气很冷,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妈妈把我抱到一个温暖的地方,说着温柔的话。我一辈子都在做这样的梦…… 战争结束后,过了二十五年,我只找到了我的一个姨妈。她叫出了我的真实姓名,我很久都不能习惯。 我没有答应…… “他的军便服湿漉漉的……” 瓦丽娅·马丘什科娃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程师。 您会感到惊讶的!我本来想回忆些可笑的事儿、快活的事儿。我喜欢笑,我不想哭。唉……我已经哭开了…… 爸爸领着我去产房看望妈妈,他对我说,我们很快就要有一个小男孩了。我便想象,将来会有一个什么样的小弟弟。我问爸爸:“他是什么样的呢?”他回答:“小小的。” 突然,我和爸爸站在一个高高的不知什么地方,窗子里冒出了浓烟。爸爸抱着我,我请求他,返回去取我的儿童包。我很任性。爸爸一句话不说,紧紧地抱着我,抱得这么紧,我感觉呼吸都困难了。很快爸爸就不在了,我和一个陌生妇女走在街上。我们沿着一条绳子往前走,绳子上拴的全是战俘。天气炎热,他们想喝水。我的口袋里只有两块糖。我把糖扔到绳子那边。它们是从哪里来的,这些糖块?我已经不记得了。有人扔面包……黄瓜……护卫队开枪,我们就跑…… 太令人惊讶了,但是这一切我都记得……清楚地记得那些细节…… 然后,我记得我到了儿童收容所,它被铁丝网围着。德国士兵和德国狼狗看守着我们。那里有的孩子还不会走路,在地上爬。他们饿极了,就舔地面……吃泥土……他们很快就死掉了。伙食非常差,给我们的面包,吃了舌头会发麻,我们甚至都不会说话了。只想吃东西。刚刚吃了早饭,就想:午饭会有什么呢?吃着午饭,会想:晚饭会给点什么呢?从铁丝网下钻出去,溜到城市里。目的地只有一个:泔水池。如果你找到一点鲱鱼皮或者是土豆皮,就会说不出地高兴。我们都是生着吞下去的。 我记得,在泔水池边被一个叔叔抓住了。我非常害怕:“好叔叔,我再也不敢了。” 他问:“你是谁家的孩子?” “谁家的也不是。我是从儿童收容所出来的。” 他把我领回家,给我吃东西。他家里只有土豆。煮好了,我吃了整整一锅土豆。 我们被从儿童收容所转运到了保育院,保育院坐落在医学院的对过,那里曾经是德国军队医院。我记得有低低的窗口,沉重的护窗板,过夜的时候要关严实了。 那里的伙食好一些,我长胖了。一位妇女很喜欢我,她在那里打扫房间。她可怜所有的孩子,特别是对我。当有人来给我们抽血时,所有孩子都藏起来。“医生来了……”她会把我按在一个角落里。她一直重复着一句话,说我像她的女儿。别的孩子藏到了床下,被从下面拉了出来。他们哄骗那些孩子,有时给一块面包,或者给一个儿童玩具。我记得有一只红色的皮球…… “医生”走了,我回到房间……我记得:一个小男孩躺在床上,他的手从床上垂下来,血顺着他的手流下来。别的孩子都在哭……过了两三天,就换了另外一批孩子。其中的一些不知运到了哪里,他们已经全身苍白、虚弱,又运来了另外的一些,养胖了的。 ( 重要提示: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. c o m 老域名,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.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。 ) 德国医生认为,不满五岁的儿童的血能帮助伤员迅速恢复健康,具有恢复健康的神奇疗效。这是我后来知道的,当然,是后来才知道的…… 可在当时……我想得到漂亮的玩具,红色的皮球。 德国人逃离明斯克的时候——他们撤退了——这位救过我的女士,把我们带到门口,说:“谁有亲人的,你们就去找吧。家里没有亲人的,就随便到一个村子,那里的人会救你们的。” 我也走了。住在一个老奶奶家里……我不记得她姓什么,也忘记了村名。我只记得,她的女儿被抓走了,只剩下我们两个人——一老一小。我们一星期就只有一块面包。 我们的战士到了村里,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。我生病了。当我听到这个消息,赶忙爬起来,跑到学校。我看到了第一个士兵,一下扑到他的身上。我记得,他的军便装湿漉漉的。 人们拥抱他,亲吻他,都哭了。 “好像是她为他救出了女儿……” 盖妮娅·扎沃伊涅尔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无线电设备调节工。 在我的记忆里保留得最多的是什么?在那些日子里…… 是父亲被人抓走了……他穿着棉坎肩,他的面孔我不记得了,它已经完全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。我记得他的双手……他们用绳子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。爸爸的双手……但是我太恐惧了,以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抓走了他,我也不记得了。他们有好几个人…… 妈妈没有哭。她一整天都站在窗子旁。 父亲被抓走了,我们被赶到了隔离区居住,生活在铁丝网里。我们的房子坐落在路边,每天我们的院子里都会飞落下一些棍子。在我们的栅栏门口,我看见一个法西斯分子,一队人被押着去枪毙的时候,他用这些棍子抽打人们。棍子断了,他就扔到他们的背上,飞到我们的院子里。我想把他看得清楚些,不光是背影。有一次我看清了:他个头矮小,秃顶。他累得哼哼着,大声地喘气。我童年的猜想有些失落,他竟然是这么一个普通的人…… 我们在房间里找到了被打死的奶奶……我们自己把她埋葬了……埋葬了我们开朗而智慧的奶奶,热爱德国音乐,热爱德国文学的奶奶。 妈妈拿了东西去换食品,而隔离区里开始了大洗劫。我们通常会躲藏到地窖里,而这次我们爬到了顶层阁楼。阁楼的一面已经完全损坏了,没想到却拯救了我们。德国人走进我们家,用枪托敲打着天花板。没有爬到顶层的阁楼上,因为它已经破烂不堪了。他们往地窖里投下了几颗手榴弹。 大洗劫持续了三天时间,我们三天都躲藏在阁楼里,妈妈却没和我们在一起。我们只惦记着她。大洗劫结束了,我们站在大门口,等着。妈妈是不是活着?突然从大门旁边看见了我们以前的邻居,他走过去了,没有停下脚步,但我们听见他说:“你们的妈妈还活着。”妈妈回来时,我们三个站着,看着她,谁也没有哭,眼泪都没了,出现了某种少有的平静,甚至我们都没有感觉到饥饿。 我们和妈妈站在铁丝网附近,一位漂亮的女人从旁边走过。她在铁丝网的另一边,在我们旁边停下,她对妈妈说:“我真可怜你们啊。”妈妈回答她:“如果您觉得孩子可怜,请带走我的一个女儿吧。”“好啊。”女人想了想说。其他事情她们小声地商量好了。 第二天,妈妈把我带到隔离区的大门口:“盖涅奇卡21,你用童车推着布娃娃去找玛露霞姨妈吧(她是我们的邻居)。” 我记得,当时我穿的什么衣服:蓝色短上衣、点缀着白色绒球的高领绒线衫。一切都很漂亮,像过节似的。 妈妈拉着我走向隔离区的大门口,而我紧紧贴着她。她边推我,眼泪边止不住地流。我记得,我是怎么走出去的……我记得,大门在哪里,哪里有守门的岗哨…… 我推着童车,到了妈妈命令我去的地方,人们给我换上了皮大衣,让我坐到马车上。我们坐车走了多久,我就哭了多久,边哭边说着:“妈妈,你在哪里,我就跟你到哪里。妈妈,你在哪里……” 我被带到了一个村子里,放到一条长长的凳子上。在我来到的这个家庭里,有四个孩子。他们又领养了我。我想,所有人都应该记住这位女士的名字,是她拯救了我——她叫奥林匹娅·波日阿里夫斯卡娅,住在沃罗任斯基地区盖涅维奇村。在这个家中住了多长时间,恐惧就持续了多长时间。他们随时可能会被打死……全家人被打死……包括那四个孩子……只是因为他们收留掩藏了一个犹太孩子,从隔离区出来的犹太孩子。我是他们的死神……这得需要一颗多么伟大的心灵啊!这是一颗超越了人类的心灵……德国人一出现,他们就把我打发到别处去。森林就在附近,森林救了我们。这位女士特别疼爱我,她对我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。如果她给孩子什么东西,就给所有的孩子,如果她亲吻孩子,就亲吻所有的孩子,爱抚孩子也是一样的。我叫她“妈姆”。我的妈妈不知在什么地方,这里有妈姆…… 坦克开到村子里的时候,我去放牛了,看到坦克后,我就藏了起来。我不相信,那是我们自己人的坦克,但当看清了上面的红星,我就走到了路上。从第一辆坦克上下来一名军人,把我抱起,高高地举起来。这时女主人跑了过来,她是如此幸福,如此美丽,真想与她一起分享这些美好的事物,想说,她们也为战争的胜利做出了贡献。她告诉人们,她是如何救出了我,一个犹太小姑娘……这个军人把我抱紧,我是那么瘦小,扎到了他的胳膊下,他也拥抱了这位女士,他拥抱她的神情,就仿佛她救的是自己的女儿。他说,他的家人都死了,战争就要结束了,等他回家,会带我去莫斯科。而我说什么也不同意,尽管我当时还不知道,我的妈妈是不是还活着。 别人也都跑过来,他们也都拥抱了我。所有人承认,他们早猜到了把谁藏在了农庄里。 后来妈妈来接我。她走进院子,双膝跪在了这位女士和孩子们面前…… “他们轮流把我抱到手上……从头到脚地拍打我……” 瓦洛佳·阿姆皮罗果夫,十岁。 现在是一名钳工。 我十岁,正好十岁……战争爆发了。这可恶的战争! 我和男孩们正在院子里玩“救命棒”的游戏。开来了一辆大汽车,从里面跳出几个德国士兵,他们抓住我们,把我们扔到粗帆布篷的车厢里,把我们运到火车站,汽车屁股朝后倒到火车车厢前,他们像扔口袋一样,把我们扔到了车厢里,丢到了麦秸上。 车厢里挤满了人,起初我们只能站着。没有成年人,清一色的儿童和少年。紧闭着车门,我们走了两天两夜,什么也看不到,只听到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。白天的时候,还有光线从车厢的缝隙里透进来,晚上非常可怕,所有孩子都哭了:这是要把我们拉到遥远的地方,而我们的父母都还不知道我们在哪里。第三天,车厢的门打开了,一个士兵往车厢里投进来一些黑面包。离车门近的,来得及抢到面包,瞬间就吞吃下去。我在离门最远的一头,没看到面包,只是我好像觉得,那一刻我闻到了面包的香味,当时我还听到有人喊叫:“面包!”我只闻到了面包味。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在路上走了多少个昼夜……但是已经没法呼吸了,因为我们在这个车厢里又是大便,又是小便……开始轰炸列车……我们车厢的车顶被炸飞了。我不是一个人,还有我的伙伴格利什卡,他和我一样,也是十岁,战争前我们在同一个班里上学。从轰炸开始的第一分钟,我们就互相拉着手,为了不至于失散。当车顶炸飞后,我们决定从车厢上面逃跑,逃跑!我们已经清楚了——这是要把我们运到西方,运到德国去。 森林里漆黑一片,我们观察着——我们的列车着火了,它燃烧起了熊熊大火。火苗烧得很高。我们走了整整一个晚上,快早晨时,我们好像是到了一个村子的前面,但是村子已经没了,在原来房子的地方…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:都是黑色的炉子。雾气弥漫…… 我们走着,像是在墓地里……走在黑色的墓碑中间……我们想寻找些吃的东西,炉灶都空空的,冰冷。我们继续往前走。到傍晚的时候,我们又到了一片烧毁的地方,空空荡荡的火炉子……走啊,走啊……格利沙突然倒在了地上,死了,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。整个晚上我坐在他的身边,等待黎明的到来。早晨,我用手刨了一个沙坑,把格利沙掩埋了。我想记住这个地方,但是怎么能记得住呢,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陌生。 我走着,饿得头晕目眩。突然,我听到一声叫喊:“站住!小男孩,往哪儿去?”我问: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他们回答:“我们——是自己人,游击队员。”我从他们的口中得知,我已经到了维捷布斯克州,遇到了阿列克谢耶夫斯基游击队…… 等我稍稍恢复体力,就请求让我参加战斗。大家都用打趣来回答我,他们让我到炊事班帮忙打杂。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这样的事……这样的一次意外……我们三次派侦察员去车站,他们都没有回来。这三次之后,队长集合起大家,他说:“我不能再第四次派人去侦察了。让志愿者去吧……” 我站在第二排,听见有人问:“谁自愿?”像在学校一样,我把手举起来。可是,我的棉袄太长了,袖子耷拉到地上。我举起手,人们都看不到,袖子举着,可是手却不能从里面伸出来。 指挥官命令:“志愿者,请向前一步走。” 我向前跨出一步。 “你小子啊……”指挥官对我说,“你小子……” 给了我一个小袋子、一顶破旧的护耳皮帽,其中一边护耳已经断了。 我刚刚走到大道上……我总觉得,后面有人在跟踪我。我回下头——一个人也没有。这时,我注意到路口有三棵茂密的松树。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,我发现上面坐着德国狙击手。从森林里走出的任何一个人,都逃脱不了他们的视线。而从林子边冒出的这个小男孩,背着个袋子,他们就没有理会。 等我返回队伍,立刻向指挥官报告,说松树上坐着德国狙击手。深夜的时候,我们没费一枪一弹就活捉了他们,押了回来。这是我的第一次侦察任务…… 1943年末……在别申科维奇地区的老切尔内什金村,我被党卫军抓住了……他们用步枪的通条抽打我,用钉了马掌的皮靴踢我。皮鞋硬如铁石……刑讯之后,他们又把我拖到街上,向我全身浇下冷水。这可是大冬天,我被包裹在一层鲜血淋漓的冰壳子里。没想到的是,我能听得见外面的敲击声。他们树起了绞刑架。当他们把我抬起来,把我绑到木头上,我看到了绞刑架。最后的情景是什么,我记住了什么?新鲜的树木的气息……活生生的气息…… 皮带绷紧了,但很快被人割断了……游击队员们早已埋伏在附近。当我恢复了知觉,我认出了我们的医生。“如果再晚两秒钟——你就完蛋了,我都来不及救你了,”他说,“你真走运,小子,你还活着。” 人们把我抱在怀里送回部队,大家从头到脚地拍打我。我浑身疼得厉害,心想:我还能不能长大了? “为什么我这么小?” 萨沙·斯特列里措夫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飞行员。 父亲甚至都没有看到我…… 我出生时,他已经不在人世了。他经历过两次战争:和芬兰的战争结束后,刚回到家,又开始了卫国战争。他第二次离开了家。 印象中还留下些对妈妈的记忆,我们一起步行去森林里,她教我:“你不要走得太急,听,树叶在掉落,森林在喧哗……”我和她坐在路上,她用根小树枝在沙土地上给我画小鸟。 我还记得,我想长成大个子,就问妈妈:“爸爸是高个子吗?” 妈妈回答:“他个子非常高大,模样很英俊,但他从来不显摆。” “那为什么我这么小啊?” 我刚刚发育……我们家里没有留下一张父亲的照片,我需要证明,我长得像他。 “你长得像爸爸,非常像。”母亲安慰我说。 1945年……我们听说,父亲牺牲了。妈妈太爱他了,疯了……她谁都认不得了,甚至连我也不认得了。后来,我只记得,是姥姥一个人陪伴着我。姥姥名字叫舒拉,为了不让人们弄混了我们,我和她商量好:我叫——舒利克,她叫——萨沙外婆。 萨沙外婆没有讲过童话,她从清早忙碌到深夜,洗衣服,扫地,煮饭,漂白,她还放牛。过节的时候,她喜欢回忆我出生时的样子。我跟您说,现在我的耳边还经常回响着外婆的声音:“那是一个暖和的日子。伊戈纳特爷爷家的母牛生小牛了,人们都溜进了老雅基姆舒克家的花园里。于是,你就来到了人世……” 农舍的上空一直盘旋着飞机……我们的飞机。上二年级的时候,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飞行员。外婆去了兵役委员会。人们向她要证明,她没有我的证明,但是她随身带去了父亲的阵亡通知书。回到家后,她说:“我们刨些土豆,然后坐车去明斯克苏沃罗夫学校。” 上路前,她不知从谁家借了些面粉,烙了些馅饼。政委让我坐到他的汽车上,说:“你受到这样的待遇,都是因为你的父亲获得的荣誉。”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坐汽车。 过了几个月,外婆来到了学校,给我还带来了礼物——一个苹果。她对我说:“吃吧。” 可我不想立刻就和她给我的礼物告别…… “人的气味会把它们吸引过来……” 娜佳·萨维茨卡娅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我们等着哥哥从军队回来。他给我们写了信,说六月会回家…… 我们都想:等哥哥回来,我们要给他盖一座新房子。父亲已经用马车拉回了木头,傍晚的时候,我们就坐在那堆木头上,我记得,妈妈对父亲说,房子要盖得大大的。他们会有许多孙子。 战争开始了,当然,哥哥不能从军队回来了。我们家总共有五姐妹、一个男孩,这就是我的哥哥,孩子中最年长的。整个战争期间,妈妈都在哭泣;整个战争期间,我们都在等着哥哥回来。我清清楚楚地记得,我们每天都在等着他。 我们要是听见哪里有押送我们的战俘的消息——就赶快跑到那里去看。妈妈烙好十张饼——就往那里赶去了。有一次,我们实在没什么可带,看到田野里长着成熟的黑麦,我们就揪下麦穗,在手里搓出麦粒。结果,被德国人逮住了,他们在巡逻,看守庄稼。他们弄撒了我们的麦粒,教训我们:“站住,我们要开枪了!”我们都哭了,妈妈亲吻着他们的皮靴。他们骑在马上,很高,她抓住他们的皮靴,亲吻着,哀求着:“老爷!求你们了……老爷,这都是我的孩子。你们看看,她们都是女孩啊。”他们没有朝我们开枪,走了。 等他们刚一离开,我就开始大笑。我笑啊,笑啊,过了十分钟,我还在笑。二十分钟过去了,我还在笑……我笑得倒在地上。妈妈骂我——不管用,妈妈请求我——也不管用。我们走了多远,我就笑了多久。大家都觉得我……嗯,你们懂的……大家都很害怕……都很担心我精神出了问题。我疯了。 直到如今,我落下了这个毛病:如果受到惊吓,我就开始大声地笑,声音很大很大。 1944年……我们被解放了,当时我们收到了一封信,信上说,哥哥牺牲了。妈妈哭啊,哭啊,哭瞎了眼睛。我们住在村外的掩蔽部里,因为整个村子都被烧毁了,我们的老房子和建新房的木头都被烧了。我们家里一件完好的东西也没有留下,我们在森林里捡到了一个钢盔,用它煮饭。德国人的头盔很大,就像铁铸的一样结实。我们在森林里生活,采野果和蘑菇时非常危险。德国人留下了很多狼狗,它们见了人就扑上来,咬死过小孩。它们都是通过人肉、人血训练出来的。只要一闻到新鲜的气味,它们就……如果我们去森林里,我们会凑一群人。二十来个人……母亲教给我们,在森林里要边走边喊叫,把狗吓跑。一篮子浆果没有采满之前,我们就这样叫喊,嗓子都失音了,哑了,咽喉都肿了。而那些大狗,像狼一样。 人的气味会把它们吸引过来…… “为什么他们朝脸上开枪?我的妈妈这么漂亮……” 瓦洛佳·科尔舒克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教授,历史科学院博士。 那时候我们住在布列斯特市22。在最靠近边境的地方…… 晚上我们三个人去看电影:妈妈、爸爸和我。我们三个人很少有一起外出的机会,因为父亲总是忙碌个不停。他在州国民教育局工作,经常出差。 战争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黄昏……最后一个夜晚…… 凌晨,妈妈就把我叫醒了,只听见四周一片轰鸣声、撞击声、汽笛声。天色还很早,我记得,窗外还是漆黑一团。父母一通忙乱,收拾皮箱,不知为什么,什么东西也没找到。 我们有自己的房子,一个大花园。父亲不知去了哪里,我和妈妈看着窗外:花园里站满了不明身份的军人,用断断续续的俄语交谈着,他们穿的是我们的军服。妈妈说,这是搞破坏活动的敌人特工。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,在我们的花园里,小桌上还放着昨晚喝茶的茶炊,突然——眼前就冒出了敌人的特工!我们的边防战士去哪里了? 我们步行离开了城市。我眼看着前面有一座石头房子顷刻间散了架,从窗子里飞出一部电话机。街道中间扔着一张床,上面躺着一个死去的女孩,用被子盖着。好像这张床是从哪里搬来的,摆放到了这里,一切都是完好的,仅仅是被子稍微烧毁了一些。到了郊外就是黑麦田,飞机用机枪扫射我们,所有人都不敢沿着道路走,都跑到了麦田里。 我们进了森林,变得不那么害怕。我看到一辆辆大汽车从森林里开出来。这是德国士兵,他们大声说笑着,陌生的语言传过来,语音里包含许多近似俄语的颤音…… 父母一直在互相问:我们的军人在哪儿?我们的军队在哪儿?我自己在心中想象,布琼尼骑在军马上突然出现,吓得德国敌人屁滚尿流地逃跑了。全世界都没有和我们的骑兵军旗鼓相当的——前不久父亲还对我这样说。 我们走了很久。深夜的时候到了一个村子,人们给了我们些吃的,让我们烤火暖暖身子。许多人都认识父亲,父亲也认识许多人。我们走进了一户人家,至今我还记得住在这座房子里的老师的姓名——帕乌克23。他们有两处房子——新的和旧的并排着。他们建议我们留下来,给我们一间房子住,但是父亲拒绝了。主人把我们送到一条大道上,妈妈打算给他些钱,但他摇着头,说,在这么艰难的时刻友谊是无法用金钱购买的。我记住了他的话。 就这样,我们到达了乌兹德市,我的父亲从小出生在这个地方。我们住到了姆罗奇基村的爷爷家。 在我们的家里第一次看到了游击队员,从那时起,他们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身穿白色伪装衣的人。父亲很快就跟随他们去了森林里,剩下我和妈妈住在爷爷家里。 妈妈不知在缝制什么……不对……她坐在一张大桌子前,用绣花架子绣着什么,而我坐在火炕上。德国人带着村长进了我们屋子,村长指了指我的妈妈:“就是她。”他们命令妈妈起身。当时我吓傻了。他们把妈妈带到院子里,她招呼我,想和我告别,而我缩在条凳下,他们没有把我拽出来。 他们把妈妈和另外两个女人押到一起,她们两个人的丈夫也都参加了游击队,就这样被带走了。把她们带到哪里去了?往哪个方向走的?谁也不清楚。第二天,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,她们被人发现了,她们躺在雪地上……大雪下了整整一夜……我还记得些什么呢?人们把妈妈拉回来。怎么会这样,为什么他们要朝着脸开枪?妈妈的面颊上有几个黑色的枪眼儿。我一直问爷爷:“为什么他们要朝脸开枪?我的妈妈长得这么漂亮……”人们把妈妈掩埋了……爷爷、奶奶和我跟在棺材后面。人们很害怕。他们都是晚上来送别妈妈的……整个晚上我们家的门都没有关上,而到了白天,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。我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妈妈,她什么坏事都没有做。她就坐在那里,绣着花…… 有一天深夜,爸爸回来了,他说,要把我带在自己身边。我很幸运。在游击队里最初的生活与在爷爷家几乎没有什么区别。父亲去执行任务,就把我留在一个村子里的某户人家。就这样,我记得一位女主人,我曾经在她家住过一次,人们用雪橇把她被打死的丈夫拉了回来。她用头撞着桌子,桌子上放着棺材,她嘴里只重复着一个词:“暴徒们。” 很久很久没有看到父亲,我盼望着他,心想:“我没有了妈妈,奶奶和爷爷在很远的地方,我这么小,如果被打死的爸爸也用雪橇拉回来的话,我一个人怎么办啊?”等爸爸回来,我感觉好像是过了一个世纪。我等着他的时候,对自己许诺,再见到他的时候,只称呼他“您”。我用这样的方式强调,我是多么爱他,多么想念他,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。很明显,父亲开始的时候没有发觉我是怎么称呼他的,后来他问我:“为什么你称呼我用‘您’?”我向他承认,对自己许下了什么诺言,为什么要这样做。他跟我解释:“你也是我唯一的儿子,所以我们应该互相称呼‘你’。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。”我请求他,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。“你已经长大了,你——是男子汉了。”他劝我说。 父亲的爱抚让我铭记在心。敌人是怎样疯狂扫射我们的啊……我们躺在四月冰冷的地上,草还没有长出来……父亲找到了一个坑,对我说:“躺到下面,我在上面,如果我被打死了,你还能活下来。”在游击队里大家都很疼爱我。我记得,一位上了年纪的游击队员走近我,摘下我的帽子,久久地抚摸着我的头,对父亲说,他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,现在不知在哪里乱跑呢。我们穿越沼泽地的时候,水有齐腰深。父亲试着想抱着我,但很快就累了。于是,游击队员们就轮流把我抱在手上,这让我永远不会忘记。我不会忘记,当他们找到一些酸模24,全都让给我吃。而他们自己却饿着肚子睡觉了。 …… 在戈梅里斯基保育院,是用飞机把我和另外几个游击队员的孩子运送到了这里,当时城市刚刚解放,有人从父亲那里给我带了些钱,一张很大很红的钞票。我和男孩子们去了集市,用这些钱全部买了糖果,买了很多,足够大家吃。保育员阿姨问:“你父亲给你的钱你是怎么花的?”我承认,都买了糖果。“全都花了?”她很吃惊。 明斯克解放了……有一个陌生的男人来接我,对我说,他要带我去找父亲。坐火车很困难。男人上了火车坐下后,人们把我从窗口递给了他。 我和父亲重逢了,我再次请求他,我们永远、永远不要再分离了,因为一个人太难熬了。我记得,他不是一个人来迎接我的,还有一位新妈妈。她抱着我的头贴近自己,而我也很想得到母亲的温柔爱抚,对于她的爱抚,我心里非常喜欢,立刻就在汽车上睡着了,趴在她的肩膀上。 十岁的时候,我上了一年级。但是我已经很大了,会读书了,过了半年我就跳到了二年级。我只会读,不会写。老师把我叫到黑板前,叫我写字母“У”。我站在那里,害怕地想,字母“У”应该怎么写呢。可当时我已经会射击了,我的射击水平很不错。 有一天,我没有找到父亲的手枪,翻遍了整个柜子——还是没有。 “怎么回事?现在你做什么工作?”我问爸爸,他刚刚下班回到家。 “我要教育孩子们。”他回答。 我觉得非常失望……我心想,工作——只能是战斗…… “你求我,让我开枪打死你……” 瓦夏·巴依卡乔夫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生产培训技师。 我常常会回想起这些事……这是童年最后的时光…… 放寒假的时候,我们整个学校都参加了军事竞赛。在此之前,我们学习了列队,使用木制的步枪操练,缝制了白色伪装衣和卫生员穿的白大褂。从军营派来的教官是坐着“玉米机”25来的。这让我们感到非常惊喜! 六月,德国人的飞机已经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,空降下来一些密探。这是些年轻小伙子,他们穿着灰格子上衣,戴着鸭舌帽。我们和大人一起抓住了不少这样的人,交给了村委会。我们为自己能参加军事行动而自豪,它让我们联想到寒假的军事竞赛。但是很快就发生了一些另外的事情……见到的德国人不再是穿着灰格子上衣,戴着鸭舌帽,而是一身绿军装,卷着袖口,脚穿长筒皮靴,钉着铁掌,脊背上是沉甸甸的背囊,腰间是长长的防毒罐,斜挎着步枪。他们一个个长得肥壮,强大。他们唱着,喊着:“茨瓦依马拿特——莫斯科完蛋。”父亲给我解释说:“茨瓦依马拿特,就是‘两个月’的意思。”总共用两个月?总共?这种战争完全不像我们不久前玩过的,我非常喜欢那种军事竞赛。 起初,德国人没有驻扎在我们马列维奇村,他们去了日罗宾车站。我的父亲在那里工作。但他已经不再去车站上班了,他在等待着我们的战士打回来,把德国人赶回到边境去。我们都相信父亲,也在等待我们的部队,等了一天又一天。可是……我们的士兵们……他们躺下了,躺得到处都是:道路上,森林里,水沟中,田野间……在郊外……泥炭坑中……躺满了他们的尸体,和自己的步枪并排躺着,和自己的手榴弹。天气炎热,他们的尸体因高温而膨胀,他们好像变得一天比一天胖大。整个军队。没有人去埋葬他们…… 父亲套好马车,我们去了田野。我们收集那些死尸。挖掘好坟坑……一个坑里放进去十个人十二个人……我的书包里装满了他们的证件。我记住了地址,他们都是来自古比雪夫州,乌里扬诺夫斯克市。 过了几天,我在村子外面找到了死去的父亲和我最要好的朋友,十四岁的瓦夏·舍夫佐夫。我是和爷爷一起去的那个地方……轰炸开始了……把瓦夏埋葬了,没有来得及掩埋父亲。轰炸过后,我们已经什么也找不到了。没有一点痕迹。我们在那块地方插上了一个十字架,只能这样了。一个十字架。下面埋的是一件父亲过节时穿过的西服…… 过了一周,已经无法再收集士兵的尸体了……他们已经不能抬起来了……从军便服中向外淌水……我们把他们的步枪收集起来,还有士兵的证件。 在一次轰炸中,爷爷也被炸死了…… 往后该怎么生活?没有了父亲该怎么活?没有了爷爷该怎么活?妈妈一直哭啊,一直哭。这些武器怎么办?我们把收集来的武器都埋在了一个可靠的地方。把它们交给谁呢?没有人可以商量。妈妈一直在哭。 冬天,我们跟地下工作者取得了联系。他们为我们的礼物而高兴,武器转交给了游击队…… 过了一段时间,有多长——我记不清了……也许,大约四个月吧。我记得,在那一天,我在去年的土豆地里刨冻了的土豆。回到家,全身湿淋淋的,非常饥饿,我拎回了满满一桶土豆。我刚刚脱下鞋子,脱下湿乎乎的树皮鞋,就听到地窖顶上有声音,当时我们都住在地窖里。有人问:“波依卡乔夫在这里吗?”我刚刚探出地窖口,一队人就围了上来。因为匆忙我没来得及戴护耳帽,戴的是布琼尼式军帽,因此立刻遭到了一顿皮鞭抽打。 地窖旁边站着三匹马,骑在上面的是德国人和伪警察。一个伪警察下马,用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,拴到了马鞍子上。母亲急忙求情:“让我再给他吃点东西吧。”她爬回地窖,去拿冻土豆做成的土豆饼,可他们催动马匹,小跑着就走了。拉着我就这样跑了五公里,到了微笑雷村26。 在第一次审问时,法西斯军官只提了些普通的问题:“你姓什么,叫什么名字,生日……父亲和母亲是谁?”翻译是一个年轻的伪警察。在审问结束时,他说:“现在你去收拾一下刑讯房,小心看好那里的凳子……”他们给了我一桶水、一把桦树枝、一块抹布,命令我过去…… 到了那里,我看到的是一幅恐怖的画面:房间中央摆着一张宽宽的条凳,上面绑着皮带。三道皮带——用来捆绑人的脖子、腰部和腿脚。角落里是一堆粗粗的桦木棍子和盛满了水的小桶,水都是红色的。地上淌满了血洼儿……还有尿……粪便…… 我一趟一趟提进水来。那块抹布,尽管反复冲洗,但仍然是红色的。 早晨,军官叫我过去:“武器在哪里?跟哪个地下工作者保持联系?接受了什么任务?”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过来。 我只是反复回答,我什么也不知道,我还小,我在田野里收集的不是武器,是刨的上冻的土豆。 “把他押到地窖去。”军官命令一个士兵。 他们把我投进了灌了冷水的地窖里。在此之前,他们还指给我看一个游击队员,刚刚把他从里面拖出来。他忍受不住严刑拷打……沉到了水底……现在他躺在了外面…… 水没到了喉咙……我能感觉出,我的心脏剧烈跳动,血在脉管里流动,血液把我身体周围的水都温暖了。我很担心:千万别失去知觉,千万不要打盹,千万不要沉到水底淹死…… 下一次提审:军官用枪管对着我的耳朵,开了一枪——一块地板噼啪折断了。他们是朝地上开的枪!他们用棍子敲击我的颈椎,我倒下了……在我面前站着一个身材高大、壮实的家伙,从他身上散发出火腿和熏人的酒气。我感到恶心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我听见他在叫嚷:“立刻用舌头舔干净,吐到地板上的东西……用舌头,明白吗……明白吗,小赤佬?!” 我躺在牢房里不能入睡,疼痛令我失去了知觉。我恍惚觉得,我站在学生的队列里,女老师柳波芙·伊万诺夫娜·拉什凯维奇说:“秋天你们就要升入五年级,现在和大家先说声再见,孩子们。一个夏天你们就会长大。瓦夏·波依卡乔夫是最小的,到时会长成最大的。”柳波芙·伊万诺夫娜微笑着说…… 我又仿佛看到,和父亲走在田野里,寻找着我们牺牲的战士。父亲走到前面去了,而我在一棵松树下发现了一个人……不是一个人,而是人体残余的部分。没有了手,没有了脚……他还活着,请求我:“打死我吧,孩子……” 牢房里,有一位老人躺在我的旁边,他把我叫醒了:“不要喊叫,孩子。” “我喊叫什么了?” “你求我,让我开枪打死你……” 几个十年过去了,我还在吃惊:我还活着吗?! “我头上连块三角巾都没有……” 娜佳·戈尔巴乔娃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电视工作者。 在战争期间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……直到现在我还会时常想起…… 可父亲怎么去的前线,我却不记得了…… 谁也没有告诉我们,我们受到大人的保护。早晨,爸爸把我和妹妹送到幼儿园。一切都如往常一样。傍晚,我们当然要问父亲怎么不见了,但是妈妈安慰我们说:“他很快就会回来的,再过几天。” 我记得一条大道……有一辆辆的汽车从上面开过,车厢里装满了牛,挤满了猪,在一辆汽车上——有一个小男孩抱着一盆仙人掌,由于汽车的颠簸,他从车厢的一边被颠到另一边……我和妹妹觉得他非常可笑,在车厢里颠来颠去的。我们还都是小孩子……我们看到了田野,我们看到了蝴蝶。我们喜欢乘车出行。妈妈很疼爱我们,我们都躲在妈妈的“翅膀”下。如果在哪里发生了不幸,只要是和妈妈在一起,不管到哪里,我们都会感觉很好。她让我们躲避炸弹,远离人们惊吓的交谈,躲开所有不好的事情。如果我们能够阅读妈妈的表情,那我们会从上面读到一切。但是我不记得她的面庞了,我只记得一只大蜻蜓,飞落到了妹妹的肩膀上,我大声喊叫了起来:“飞机!”大人们不知怎么回事,都从马车上站了起来,开始抬头仰望天空。 我们坐车到了谢涅恩斯基地区戈罗杰茨村的爷爷家。他有一个大家庭,我们住在了夏季使用的厨房里。人们称呼我们是“避暑人”,就这样一直到战争结束,才算不这么叫了。我不记得,我们玩耍过,退一步说,战争开始的第一年,我们确实没有玩过夏天的游戏。最小的弟弟长大了一点,我们要抱着他,因为妈妈要翻地,播种,缝缝补补。我们被留在家里:需要洗勺子、盘子,擦地板,烧坑炉,为明天准备木柴。要往水缸里储备水,我们提不动满满一桶水,就提半桶。傍晚的时候妈妈就给我们派好活儿:你——负责收拾厨房,你——负责照看弟弟。每个人都有自己承担的活计。 我们都在饿肚子,但是我们收养了一只猫,然后是一条狗。它们也都是家庭成员,我们有什么吃的,都和它们均分。如果有一次不够猫和狗吃的,我们每个人就悄悄从自己的那一份里尽量给它们藏下一小块。这只猫被弹片炸死时,我们都非常痛心,甚至觉得没有力气挪动它。我们哭了两天,我们为它出了殡,流着泪水,把它安葬了。竖起了一个十字架,在墓地上种了花,浇了水。 直到现在,当我一想起我们流下了多少泪水,我就不能养猫。女儿还小的时候,求我给她买一只小狗,我没敢答应她。 后来,在我们身上发生了一些事。我们不再害怕死亡。 一辆辆德国的大汽车开来,把人们都从家里赶了出来。让大家站好,点数:“一,二,三……”妈妈是第九个,而第十个被枪毙了,我们的邻居……妈妈怀里抱着小弟弟,他从妈妈的手里掉到了地上。 我记住了那种气味……如今当我看到电影中的法西斯分子,我立刻就会闻到士兵的气味。皮革的、优质呢料的、汗水的气味…… 妹妹在那一天照看弟弟,而我在园子里除草。我在土豆地里弯着腰,都看不到我,您知道,童年的孩子眼睛里一切都显得那么大,那么高。当我发现飞机后,它已经在我的头顶上盘旋,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飞行员年轻的面孔。 短促的自动步枪射击声——啪啪!啪啪!飞机第二次转圈回来……他不想立刻打死我,他在拿我取乐。当时,连我这个小孩子都明白怎么回事了,可我头上连块三角头巾也没有,没什么可以遮蔽…… 唉,这叫什么事?该怎么解释?很有趣吧:这个飞行员不知现在是不是活着?他会回想起什么来? 到了这样的时刻,你应该决定:是被子弹打死,还是被吓死,也有个中间地带——刚躲过了一个不幸,下一个不幸暂时还不知道——也有许多可笑的事。人们相互打趣,相互开玩笑:谁在哪里藏起来了,怎么逃跑,子弹怎么飞,但没有被打中。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甚至我们这些小孩子,聚在一块时,也相互取笑——谁吓坏了,而谁没有。笑与哭是同时的。 我现在回忆战争年代,是想弄明白……不然的话——为什么要回忆呢? 我们家养了两只母鸡。当对它们说:“安静——德国人!”它们立刻不叫了。它们一声不吭地和我们躲藏在床底下,没有一只叫唤。因此,后来再看马戏时,看到那些驯养的母鸡,不管它们多听话,我都不会感到吃惊。我们家的母鸡雷打不动地在床下的箱子里下蛋——每天两个。我们当时觉得自己是那么富足! 不管怎么样,新年的时候我们都要摆放一棵圣诞树。当然,是妈妈记得,我们还都是孩子。我们从书上剪下彩图,用纸做成小球:这一个是白色的,那一个是黑色的,用旧毛线编成花带。在这一天大家都特别高兴,彼此微笑相对,代替礼物的(当时根本没有)是我们放在新年枞树下的纸条。 在自己的纸条上,我给妈妈写道:“亲爱的妈妈,我非常爱你,非常!非常!”我们互相赠送祝福的话语。 一年一年过去了……我读了那么多的书。对于战争的了解,却并不比当时多,当时我还是个孩子。 “大街上没有可以玩耍的伙伴……” 瓦丽娅·尼基坚科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程师。 所有一切都铭刻在童年的记忆里,就如同影集一般,像一张张独立的相片…… 妈妈对我说:“跑,跑啊!快跑,快跑啊!”她的双手都占着。可是我却耍着性子:“我的脚好疼。” 三岁的弟弟推着我说:“快‘饱’啊(他口齿发音还不清楚),要不德国人就追上了!”于是,我就不吭声地跟着一起“饱”。 轰炸的时候,我把头和布娃娃藏起来,可是这只布娃娃的手和腿没有了。我哭叫着,让妈妈给她包扎好…… 有个人给妈妈带来一张纸。我已经知道,这是什么……这是从莫斯科来的信。他们告诉外婆,我听明白了,我们的舅舅参加了游击队。我们的邻居住的是伪警察一家。众所周知,孩子们都会这样:到了外面,都会夸耀自己的爸爸。他们家的男孩子就说:“我爸爸有枪……” 我也想夸耀一番:“舅舅给我们来了封信……” 伪警察家的那位母亲听到了这些,就找到了妈妈,警告说:如果她的儿子再听到我的话,或者别人家的孩子转告我的话,那我们家可就要倒大霉了。 妈妈把我从街上叫回家,劝我:“女儿,别再说了好吗?” “我要说!” “不能再说。” “他可以,为什么我不可以?” 于是,她从扫帚上抽出一根枝条,可她舍不得打我。她让我站在墙角:“不要说了好吗?不然他们会打死妈妈。” “我们的舅舅会坐着飞机从森林里飞出来救你。” 我在角落里睡着了…… 我们的房子着火了,人们把熟睡的我从里面抱了出来。大衣和鞋子都烧坏了。我就穿着妈妈的上衣,它长得直垂到地上。 我们住在地窖里。有次我从地窖里钻出来,闻到了加了黄油的米粥的清香。直到如今,对我来说,没有什么比加了黄油的米粥再美味的了。有人喊叫:“我们的军队来啦!”在瓦西丽萨大婶——妈妈这样叫她,孩子们称呼她是“瓦霞奶奶”家的院落里,搭起了行军厨房。战士给我们往饭盒里打粥,我清楚记得,用的是饭盒。我们是怎么喝的粥,我不知道了,我们没有勺子…… 他们还给了我一杯牛奶,在战争期间,我都快忘记它的味道了。牛奶倒在碗里,碗掉到了地上,打碎了。我立刻大哭起来。大家都以为,我是因为打碎了碗才哭的,而我哭是因为弄洒了牛奶。它的味道这么好,我担心他们再也不会给我了。 战争结束后,疾病开始流行。所有人,所有孩子都生病了。生病的人比战争期间还要多。我不明白,这是不是真的? 白喉症流行……许多孩子死了。我从锁着的家里跑出来,去参加邻居一对双胞胎男孩的葬礼,我和他们是好朋友。我穿着妈妈的上衣,光着脚丫,站在他们的小棺材旁边。妈妈拽着我的手,把我扯出来。她和外婆担心我会传染上白喉。我没有,我只是咳嗽。 乡村里一个孩子也没剩下。大街上没有可以玩耍的伙伴…… “我深夜打开窗子……把纸条交给风……” 卓娅·玛日阿罗娃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邮局工作人员。 我看见了天使…… 他显现了……他来到了我的梦境中,当时我们正被运送到德国去。我们坐在车厢里。里面什么也看不见,甚至一小块天空也看不见。此时,他来了…… 您不怕我吗?不怕我说的这些话吗?我时而听见某种声音,时而看到天使……我现在就开始说吧,不是每个人都想听这么久。人们很少请我去做客,很少请我坐到节日的宴席上,甚至邻居们。我说啊,说啊……可能是上了岁数吧?我不能停下来…… 我从最开始讲起吧……战争的第一年,我和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。我收过庄稼,耕过地,割过草,也打过场。所有的都上缴给了德国人:粮食、土豆、豌豆。秋天他们骑着马来了。挨家挨户搜查,把人们召集到一起……这叫什么来着?我已经忘记这个词了——收租子。我们的伪警察也跟在他们后面晃来晃去,大家都认识他们,是邻村的。我们就是这样生活的。可以说,都已经习惯了。他们对我们说,希特勒已经进攻到了莫斯科,进攻到了斯大林格勒。 深更半夜的时候,游击队员们来了……他们说的一切都正好相反:斯大林无论如何都不会交出莫斯科。他也不会交出斯大林格勒。 我们呢,还是耕地,收割。休息日或节日的晚上,我们还举行舞会,在街上跳舞。一片和谐的景象。 我记得,这件事发生在复活节前的礼拜天……我们折了柳枝,去了教堂。大家聚集在街道上。等着拉手风琴的人来。突然,来了一队德国人。乘坐着一辆大敞篷汽车,牵着狼狗。包围了我们,命令道:快爬到车厢里去。他们用枪托推搡着我们。有人哭,有人叫……等我们的父母再赶来,我们都已经坐到了车上。坐在粗帆布车篷下。离我们村不远,就是火车站,我们被运送到了那里。那里已经停靠着一列准备好的空车厢。伪警察想把我拽上车厢,而我挣扎着不走。他把我的辫子缠绕到自己的手上:“别喊叫,傻瓜。元首把你们从斯大林的统治下解放了。” “那把我们弄到外国去干什么?”——这之前,他们就怂恿我们去德国,许诺去那里过幸福的生活。 “要你们帮助德国人民战胜布尔什维克。” “我想要妈妈。” “你会住上大瓦房,有巧克力糖果吃。” “我要找妈妈……” 哎呀呀——!如果一个人知道了自己的命运,估计他连早晨也活不到。 我们被装上车,运走了。我们走了很久,走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在我坐的车厢里,都是我们维捷布斯克州的人,来自不同的村庄,大家都很年轻,像我一般的年龄。人们问我:“你是怎么被抓来的?” “从舞会上。” 因为饥饿和恐惧,我失去了知觉。我躺着,闭着眼睛。就是在那一刻……第一次……我看见了天使……很小的天使,他的翅膀也是小小的,就像小鸟的翅膀一样。我看到,他想救我。“他怎么能救我呢?”我心想,“他是那么小。”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…… 干渴极了……我们都被饥渴所折磨,一直想喝水。感觉整个身体内部都干透了,甚至舌头都伸到了外面,不能收回去。白天,就这样伸着舌头,张着大嘴。晚上的时候稍微感觉轻松些。 我会记一百年……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…… 在我们车厢的角落里放着几只小桶,车在行驶当中,我们都往里面小便。有一个小姑娘……她爬到小桶前,双手抱住一只桶,伏到上面,就开始喝。大口大口地喝……然后,她就开始呕吐……吐完了,又爬到小桶前……再吐…… 哎呀呀——!如果一个人知道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…… 我记住了马格德堡市27……在那里,我们都被剃光了头,浑身涂满了白色的药水。据说这是为了预防疾病。这种溶液涂在身体上,皮肤像被烧灼一般,身体就像被点着了,脱了一层皮。千万不要这样啊!我不想活了……我已经谁也不心疼了:不论是自己,还是爸爸和妈妈。你抬起眼睛看看——他们就站在四周,牵着狼狗,狼狗的眼神太可怕了。狗从来不和人的眼睛对视,它会移开视线,可是这些狼狗盯着人,直视着我们的眼睛。我不想活了……和我一起来的,有一位熟悉的小姑娘,我不知道怎么回事,她和妈妈都被抓来了。也许,妈妈追赶她,爬上了汽车……我不知道…… 我会记一百年……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…… 这个小姑娘站着哭泣,因为当我们被驱赶着去做疾病预防的时候,她和妈妈失散了。她的妈妈很年轻……一位漂亮的妈妈……可我们永远都是坐在黑漆漆的车厢里:没有人给我们打开车门,运货的车皮,没有窗子。她一路上都没有看到自己的妈妈。整整一个月。她站着,哭泣着,有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人,也被剃光了头,向她伸出手,想抚摸她一下。她逃开这个女人,直到女人呼唤她:“女儿啊……”听嗓音她才猜出,这就是她的妈妈。 哎呀呀!如果……如果一个人知道了…… 人们都一直饿着肚子走来走去。我想不起来,到过哪里,运往哪里。名称、地点……因为饥饿,我们活着,就像是在梦中…… 我记得,我往弹药工厂搬过什么箱子。那里一切都散发着火柴的气味,烟味……没有烟,但是散发着烟味…… 我记得,在某个农场挤过牛奶,劈过柴……一天干十二个钟头…… 给我们吃的是土豆皮、芜菁和加糖精的茶。我的搭档会把我的茶抢过去。一个乌克兰姑娘。她比我大……长得壮实些……她说:“我得活下去,就我妈妈一个人留在家里了。” 她在田间唱优美动听的乌克兰歌曲,非常好听。 我……我一次……我一个晚上也说不完。我来不及说完。我的心脏承受不了。 这是哪里?我不记得……但是这已经是在集中营里了……我,很显然,已经落入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28…… 在那里,我们从汽车上往下卸死尸,把他们堆成垛,一层层地码起来——一层死尸,一层涂了树脂的枕木,一层,两层……从早到晚,我们准备好了篝火堆。用……堆起的篝火,呶,很显然,用死尸堆起的篝火……在死人中间偶尔还会有活着的,他们想对我们说点什么,想说些什么话。可我们不能在他们身边停留…… 哎哟哟!人类的生活……我不知道,是不是比树木,比人驯服的那些活物轻松些。比那些牲畜,那些家禽……但我了解人类的一切…… 我想死,我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……我已经准备好了——我四处寻找刀子。我的天使飞了过来……这已经是不止一次了……我不记得,他用什么样的话语安慰我,但那些话语都很温柔。他劝说了我很久……当我向别人说起自己的天使,他们都觉得,我疯了。身边早已看不到熟悉的人了,四周都是陌生人,清一色的陌生人,谁也不想和别人结识,因为明天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会死去。为什么要相识呢?但是有一次,我喜欢上了一个小姑娘……玛什卡……她皮肤白白的,性格温和。我和她交了一个月的朋友。集中营里的一个月——就是整个人生,这——就是永恒。她第一个走近我:“你有铅笔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那一张纸呢?” “也没有。你要这些干吗?” “我知道,我快死了,我想给妈妈写封信。” 在集中营里这都是不该有的——无论是铅笔,还是纸。但是我们给她找到了。所有人都喜欢她——这么小,这么安静,嗓音也是轻轻的。 “你怎么把信寄出去呢?”我问她。 “我深夜打开窗子……把纸条交给风……” 可能,她八岁了,也许,十岁。怎么能凭着骨头架子猜出年龄呢?在那里,不是人在走来走去,而是骷髅……很快她就病倒了,不能起身,不能去干活。我请求她……第一天我甚至把她搀扶到了门前,她扶着门,不能再往前走。她躺了两天,到了第三天,就来人把她用担架抬走了。集中营就一个出口——穿过烟囱……立刻就上了天…… 我会记一百年……我一辈子也忘不了…… 深夜我和她聊天:“天使飞来找过你吗?”我想给她讲一讲我的天使。 “没有。妈妈来看过我。她永远穿着那件白上衣,我记得她这件绣着蓝色矢车菊的上衣。” 秋天……我活到了秋天。这是怎样的奇迹?我不知道……早晨,我们被驱赶着到田里干活。我们收胡萝卜,砍卷心菜——我喜欢干这种活儿。我已经好久没有到过田野了,好久没看到过绿色了。在集中营里,因为黑烟,看不到天空,也看不到土地。烟囱高高地耸立,黑乎乎的,白天黑夜地往外冒出浓烟……在田野里,我看到了一朵黄色的小花……我已经忘记花朵怎么成长了。我抚摸了一下这朵小花……别的女人也都抚摸了一下它。我们知道,从我们的焚化炉里往这里运送来骨灰,每个人都有死去的亲人。有的人是姐妹,有的人是妈妈……对我来说,是我的玛什卡…… 假如我知道,我能活下来,我该问一下她妈妈的地址。但是我没有想到…… 经历了千百次死亡,我是怎么活下来的?不知道……是我的天使拯救了我,他说服了我。他现在还会出现,他喜欢这样的夜晚,月亮明晃晃地照耀着窗子。白花花的光芒…… 您和我聊天不害怕吗?听我说话…… 哎哟哟…… “挖掘一下这里吧……” 瓦洛佳·巴尔苏克,十二岁。 现在是白俄罗斯共和国“斯巴达克”体育委员会主席。 全家人立刻就参加了游击队…… 我们全家人是指:爸爸、妈妈、我和哥哥。给哥哥发了步枪,我非常羡慕,他教我练习射击。 有一次,哥哥去执行任务没有回来……妈妈很长时间都不想相信他会牺牲。转达到游击队的消息称,有一支游击小队被德国鬼子包围了,他们为了不让敌人抓住当俘虏,拉响了反坦克地雷。可是妈妈猜测,那其中就有我们的亚历山大。他没有被派遣到这个游击小队,但他可能遇到过他们。她去找连队指导员,她说: “我觉得,牺牲的队员里面有我的儿子。请允许我去那里看看。” 给她派了几名战士,我们就出发了。这就是一颗母亲的心!士兵们开始在一个角落里挖掘,而妈妈指着另一个地方说:“请你们挖掘一下这里吧……” 战士们开始挖掘那里,一下就找到了哥哥,他已经难以辨认了,全身漆黑。妈妈根据他阑尾炎的缝合处和口袋里的梳子认出了他。 我永远都能回忆起妈妈…… 我记得,我第一次抽烟的事儿。她看到了,叫父亲:“你看看,我们的沃夫卡29在干什么!” “干什么呢?” “他在抽烟。” 父亲走近我,看了看说:“让他抽吧。战争结束后我们再说。” 在整个战争期间,我们都在回忆,战争之前我们是怎么生活的。大家住在一起,几家亲属共同居住在一所大房子里。大家生活得和睦而愉快。列娜姨妈在发工资的日子会买回来许多甜点心和奶酪,招呼来所有的孩子,让他们分享美食。她牺牲了,还有她的丈夫和儿子。我所有的叔叔舅舅都牺牲了…… 战争结束了……我记得,我和妈妈走在街上,她提着土豆,这是在她工作的工厂里分给她的一点土豆。一个德国战俘从建筑废墟里朝我们走过来,他说:“女士,请给我个土豆吃吧……” 妈妈说:“不给你。说不定,就是你打死了我儿子?!” 德国人慌了神,吓得一声不吭。妈妈走开了……后来,她又返回身,掏出几个土豆,给了他:“给,吃吧……” 现在轮到我吃惊了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 冬天的时候,我们还有几次踩在冻僵的德国鬼子尸体上滑雪呢,城市郊外好长时间还能找到他们的尸体。我们就像滑雪橇一样,踩着他们的尸体……用脚踢这些死人,在他们身上跳来跳去。我们一直都在憎恨他们。 妈妈教育了我……这是战争后她给我上的爱的第一课…… “人们把爷爷埋在了窗户下面……” 瓦丽娅·维尔科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织布工。 我记得那个冬天,寒冷的冬天。在那个冬天,我们的爷爷被打死了。 他是在我们家的院子里被打死的,在大门口。 我们把他埋在了自己家的窗户下…… 他们不让把他埋葬到墓地,因为他打了一个德国人。伪警察们站在篱笆门口,不放人们到我家来,既不让亲属进来,也不许邻居进来。妈妈和奶奶两个人用不知什么箱子做了口棺材。她们自己给爷爷清洗干净,尽管亲人给死者擦洗身子是忌讳的。这种事应该由旁人来做。我们的风俗就是这样的。在家里我记得听说过这样的话……她们抬起棺材,到了大门口……伪警察喊叫起来:“转回去!要不然开枪打死你们!像埋狗一样,把他埋在自己家院子里。” 就这样三天……她们抬到大门口,又回来,被他们赶回来…… 第三天,奶奶就在窗户下开始挖坑……外面是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,奶奶一辈子都记得,那天气温降到了零下四十摄氏度。在这样严寒的天气下葬非常困难。那个时候,也许,我是七岁,也可能是八岁,我帮着她。妈妈哭着把我从坑里拉了上来。 在那里……在那个地方,埋葬爷爷的地方,长起来一棵苹果树,代替十字架立在那里。现在它已经是一棵老大的苹果树了…… “他们还用铁锹拍打了一阵,好让它看起来漂亮一些。” 列昂尼德·沙基诺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画家。 敌人是怎样开枪打我们的啊…… 敌人把我们驱赶到队长家的房子前……整个村子的人……天气温暖,草也晒得暖和。有人站着,有人坐着。女人们蒙着白色的头巾,孩子们光着脚丫。把我们赶到的这个地方,经常搞一些节日的庆祝活动。大家唱歌,举行收割仪式,收割完庄稼的庆祝仪式。也是这样——有的人坐着,有的人站着。在这里还举行群众集会。 现在……没有一个人哭泣……没有一个人说话……当时,这种情形让我很惊讶。我从书里读到过,人们痛哭,叫喊,在临近死亡之前——我不记得人们掉过一滴泪,甚至一点点泪星儿……如今,当我回忆这些往事的时候,我开始思考:也许,在那一刻我聋了,什么也没有听到?为什么没有人哭泣流泪呢? 孩子们单独围拢成一群,尽管谁也没有把我们同成年人分离开来。不知为什么,我们的母亲都没有把我们拉到自己身边。为什么?直到如今我也不明白。以前我们男孩通常很少和小女孩交朋友,都这样以为——对她们只能是揍一顿,或揪揪她们的小辫子。而此时,我们却都紧紧挤在了一起。您知道吗,甚至家里养的狗都一声也不叫唤。 在距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竖起了一挺机关枪,在它旁边坐着两个党卫军士兵,他们平静地不知交谈着什么,开着玩笑,甚至还笑了。 我清楚地记住了这些细节…… 一个年轻军官走过来。一名翻译官把他的话翻译出来:“军官先生命令大家说出与游击队保持联系的人员名字。你们要是不说,就全部枪毙。” 人们像从前那样,还是那样继续坐着或站着。 “给你们三分钟时间——不说就打死你们。”翻译官说,举起三根手指头。 现在,我一直在盯着他的手。 “还有两分钟——不说就打死你们……” 我们大家挤得更紧了,有人说了些什么,不是用语言,而是用手势、眼神。比如我,清楚地感觉到,他们会打死我们,我们再也活不了了。 “最后一分钟,你们就要完蛋了……” 我看见,一个士兵拉开枪栓,装好子弹夹,端起了机枪。离有的人两米,离有的人十米…… 站在人群最前面的,共有十四个人。发给了他们铁锹,命令他们挖坑。把我们赶得近了些,看着他们挖坑……他们挖掘得很快,很快。尘土飞扬。我记得,坑很大,很深,有一个大人的身高那么深。就在房子前,地基下,人们挖了几个这样的大坑。 他们每次开枪打死三个人。让站在大坑边——直接开枪。其他的人就这样看着……我不记得,是父母和孩子们告别,还是孩子们和父母告别。一位母亲掀起裙子下摆,蒙上了女儿的眼睛。但是,即便是很小的孩子也没有哭泣…… 杀死了十四个人。人们开始埋坑。而我们又站着,看着,他们怎么填土,怎么用皮靴上去踩踏。他们还用铁锹在土堆上拍打了一会儿,好让它们漂亮一些,整齐一些。您知道吗,他们甚至把边角也切割好,清理干净了。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德国人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,就像是刚刚在田间劳动了一样。一只小狗跑到了他的跟前……谁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跑来的,是谁家的小狗。他抚摸着它…… 过了二十天,才允许人们挖出死者,弄回家安葬。只是到了这时候,女人们才叫喊起来,整个村子都在哭诉,哭悼死去的人。 有许多次,我拿起画笔。我想画下这些……可是,画出的却是一些别的东西:村庄、花草…… “我给自己买了条带蝴蝶结的连衣裙……” 波利娅·帕什凯维奇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裁缝。 当年我四岁……我从来都没想到过战争…… 战争给我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:巨大的黑色森林,战争会发生在里面。战争是某种可怕的东西。为什么要在森林里呢?因为在童话里,最可怕的故事都是在森林里发生的。 从我们的别雷尼奇开过了很多大部队,当时我不明白,这是在撤退。他们把我们给抛弃了。我记得,家里来了许多军人,他们把我抱在怀里,都很喜欢我,想给我点东西吃,可他们什么也没有。早晨,当他们离开的时候,家里的窗台上是他们留下来的许多子弹。扯断的红色丝带、奖章,我拿了这些东西玩耍……我不知道,这是些什么玩具…… 这些事是后来姨妈告诉我的……当德国人进入我们的城市,他们手里有共产党员的名单。在这个黑名单上有我们的父亲和住在我们对面的一位老师。他们有个儿子,我和他是好朋友,我们都叫他“小玩偶”。而他,名字大概叫伊戈尔,我现在想起来了。因为在我的记忆里残留下来的,不是名字,而是绰号——小玩偶。 敌人把我们的爸爸押走了……就在我的眼前……妈妈在街上被开枪打死了。她倒在地上,大衣扣子开了,被染成了红色,妈妈周围的雪也都变成了红色…… 后来,很长时间我们都被看守在一间不知干什么用的破板棚子里。我们觉得非常害怕,我们又是哭,又是喊叫。我还有个妹妹和一个弟弟——一个两岁半,一个一岁,而我当时四岁,我是最大的。我们尽管年纪很小,但已经熟悉了炮弹射击。我们知道这不是飞机扔下的炸弹,而是大炮射出的炮弹。听声音我们就能辨认出来——是我们的或者不是我们的飞机在飞,离我们是远还是近投下的炸弹。我们很害怕,非常害怕,当把头藏起来,就不那么害怕了,最主要的是——别看见。 接下来,我们坐在雪橇上,不知去哪里,我们姐弟三个,在一个村子里一群女人把我们分开带走了——有的带这个,有的领那个。弟弟很长时间没有人想领走,他哭着说:“谁要我啊?”我和妹妹吓坏了,大家把我们分开了,我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。我们一直都是生活在一起。 有一次,一条德国狼狗差点把我吃掉。我当时坐在窗边,街上过来几个德国人,他们牵着两条大狼狗。其中一条扑向窗子,撞碎了玻璃。大人急忙把我从窗台上抱了下来,但我还是被吓着了,从那天开始说话就结结巴巴,甚至到现在我都怕大狗。 …… 战争结束后,我们被送到了保育院,它就离公路不远。德国的战俘有很多,他们白天黑夜地走过这条公路。我们向他们投土块、石头。押送人员驱赶我们,骂我们。 在保育院里,大家都在等候着父母,等他们来把我们接回家。出现一个陌生男人或陌生女人,所有的孩子都会跑过去,喊叫着:“我的爸爸……我的妈妈……” “不是,这是我的爸爸!” “不对,这是来接我的!” 我们非常羡慕被父母接走的孩子。他们不让别人靠近自己的妈妈和爸爸:“不要碰,这是我的妈妈。”或是说:“不要碰,这是我的爸爸。”他们片刻都不放父母离开自己,害怕会被谁抢走,或者是因为担心:万一他们又不知到哪里去了呢。 我们一起上学——保育院的孩子和普通的孩子。那时,人们生活得都很艰苦,但是从家里来上学的孩子,在他们的粗麻布书包里,不是有一块面包,就是有一个土豆,而我们——什么也没有。我们穿的都是一样的衣服,因为都还小,没有什么关系,可是当我们渐渐长大,我们都很苦恼。在十二三岁,都想要一件漂亮的连衣裙、一双漂亮的便鞋,可我们所有人都穿的是皮鞋。男孩子这样,女孩子也这样。我们想吃糖果,而糖果只有在新年的时候才会有——冰糖。老师给了我们很多黑面包,我们吮吸着,就像吃糖一样,我们觉得是那么好吃。 我们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,其他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,因此大家都非常喜欢她,把她奉若神明。她不到学校里来,我们的课就不开始。我们坐在窗户边,等着她:“她来了!来了……”她走进教室,每天都想摸一下她,每天都想:“我要是有个这样的妈妈多好……” 我曾经幻想:等我长大了,上了班,我就给自己买许多连衣裙——红色的、绿色的、带花点的、扎蝴蝶结的。扎蝴蝶结的——是必需的!在七年级的时候人们问:“你想向谁学习?”而我早就想好了——向裁缝学习。 我要给自己缝制连衣裙…… “他怎么会死呢,今天没开枪啊?” 爱德华·沃罗什洛夫,十一岁。 现在是一名电视工作者。 我只对妈妈讲战争的事……自己的妈妈……只对自己最亲近的人…… 当时,游击队还驻扎在我们村子里,有一位老头死了,正好我住在他家。埋葬他的时候,一个七岁的小男孩走过来问:“为什么老爷爷躺在桌子上?” 人们回答他:“老爷爷死了……” 小男孩显得很惊讶:“他怎么会死呢,今天并没有开枪啊?” 小男孩只有七岁,可是他已经听了两年的枪声。人们都是在开枪的时候被打死的。 我记住了这些…… 我的讲述是从游击队开始的,可我当时并不是很快就遇上他们的。那是到了战争第二年的年底。我没有讲,我和妈妈在战争爆发的一个星期前,怎么坐车到了明斯克,她把我怎么送到了明斯克郊外,来参加少先队员夏令营…… 在夏令营我们唱歌:《如果明天就是战争》《三个坦克手》《跨过平原,越过山冈》。我的父亲非常喜欢最后一首。他经常哼唱……当时刚刚上映《格兰特船长的儿女》,我很喜欢电影中的插曲《愉快的风儿,请为我们歌唱》。我经常伴随着它的歌声起床去做早操。 那天早晨没有做操,飞机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……我抬眼看见,从飞机上分离出许多黑点,我们当时还不知道那是炸弹。少先队夏令营旁边就是铁路,我沿着铁路去明斯克。原因很简单:离妈妈现在工作的医学院不远,就是火车站,如果我沿着铁轨走,就会找到妈妈。我叫上一个小男孩跟我一起上路,他家离火车站不远,他比我要小很多,哭得很厉害,走得也很慢,而我喜欢徒步,我和父亲曾经转过列宁格勒所有的城堡。当然,我冲他发火了……但是我们总算到达了明斯克火车站,到了西大桥,开始了连续不断的大轰炸,我和他走散了。 妈妈没在医学院里,妈妈的同事戈鲁博教授住得不远,我找到了他的家。但是,里面一个人也没有,空荡荡的……许多年之后,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:敌机刚刚开始轰炸城市的时候,妈妈就搭坐上了一辆顺道车,沿着去拉托姆卡的公路接我。她到了那里,看见的是被炸毁的夏令营营地…… 人们都离开了城市,四散奔逃。我觉得,到列宁格勒要比到莫斯科远,我的爸爸在列宁格勒,可他去了前线,我的姑妈住在莫斯科,他们哪里也不会去的。他们不会离开的,因为他们住在莫斯科……住在我们的首都……沿途我跟上了一位领着小女孩的妇女。这是位陌生的女士,但她明白,我是一个人,什么也没有,饿着肚子。她就叫我过去:“到我们这儿来吧,我们一起走。” 我记得,当时平生第一次吃洋葱腌猪油30。起初我皱着眉头,后来还是吃了下去。如果轰炸开始,我总是注意观察:这位女士和自己的小姑娘在哪里?傍晚的时候,我们就躲藏到一条沟里,躺下休息。对我们的轰炸一刻都没有停止。女士回头望了一眼,大叫一声……我也起身,向着她看的那个方向张望,我看见,一架飞机贴着地面俯冲下来,伴随着马达声,它的机翼下面喷出一条火舌。这条火舌扫过的道路上腾起一片尘土。我条件反射般地栽到了沟底。机枪从我们的头顶上扫射过去,飞机飞向了远处。我抬起头,看见这位女士躺在沟沿上,满脸血迹斑斑。当时可把我吓坏了,我从沟里跳起来,撒腿就跑。从那时起,甚至现在,有一个问题始终在折磨着我:那个小姑娘怎么样了呢?我再也没有见过她…… 我到了一个不知名的村庄……街道上的大树下躺着一些德国伤员。我这是第一次看到德国人…… 村里人都被从家里驱赶了出来,被迫去打水,德国卫生员用大桶架在篝火上烧开水。早晨,他们把伤员抬上汽车,每辆车都让坐上一两个小孩。德国人发给我们水壶,告诉我们,需要给他们帮忙:给哪一个伤员弄湿毛巾,放到头上,给哪一个伤员湿润一下嘴唇。有一个伤员请求我:“瓦谢尔……瓦谢尔31……”我把水壶放到他的嘴唇边,全身都在哆嗦。到现在都说不清当时的那种感受。厌恶?不是。仇恨?也不是。那是一种复杂的感觉。其中也夹杂着怜悯……人类的仇恨也有一个形成过程,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。学校里教育我们要善良,要友爱。我的话题又跑远了……当第一个德国人揍我的时候,我感到的不是疼痛,体验的是另一种感觉。他怎么打我呢,他有什么权利打我?这让我非常震惊。 我又返回了明斯克…… 我和基姆交上了朋友。我和他是在街上相识的。我问他:“你和谁住在一起?” “没人。” 我了解到,他也是和家人失散了,就建议道:“那我们一起生活吧。” “好吧。”他很高兴,因为他没有地方住。 而我住在戈鲁博教授丢下的住宅里。 有一次,我和基姆看见,街上走着一个比我们大些的小伙子,手里提着擦鞋的托架。我们认真听取了他的建议:需要什么样的箱子,怎么制作鞋油。为了制作鞋油,需要搞到烟炱,而这种东西在市里到处都是,把它收集起来,和随便什么油脂搅和一下。一句话,做成某种散发着怪味的混合物,但必须是黑色的。如果把它均匀地涂抹到皮鞋上,它还会发光呢。 有一次,一个德国人走到我跟前,把一只脚放到了箱子上,他的皮靴非常脏,粘在上面的泥土都很长时间了,干透了。我们原先早已领教过这样的皮鞋,为了先清理掉这些泥巴,我还专门配备了一把刮刀,然后,再往上面刷鞋油。我拿起刮刀,刚清理了两下,就让他很不高兴。他抬腿就踢箱子,又朝我脸上踹了一脚…… 我长这么大,从来还没有人打过我。孩子之间打架不算数,在列宁格勒的学校里那是常有的事。但在这之前,成年人没有打过我一次。 基姆看着我的脸,叫喊着:“你别那样看着他!不要啊!他会打死你的……” 那时候,我们第一次在街头碰见了大衣上、西服上缝着黄布条的人。我们听说了隔离区……大家提到这个词的时候都是压低了声音……基姆是犹太孩子,但是剃光了头,我们都说他是鞑靼人。当他的头发长起来,卷曲的黑发,谁还相信他是鞑靼人啊?我为朋友担心,半夜醒来,看着他浓密的头发,我无法入睡:应该想个办法,别让他们把基姆抓到隔离区里去。 我们找了把理发推子,我又给他推成了光头。天气已经冷了,在冬天没法擦鞋。我们又有了新的计划。德国军队指挥部在市里开办了一家宾馆,接待到达的军官们。他们都随身携带着大背包、大箱子,而到宾馆的距离不近。我们不知怎么奇迹般地搞到了一辆大雪橇,守候在火车站。火车到站,我们把两三个人的行李搬到雪橇上,拉着它,穿过整个城市。给我们服务的报酬有时是面包,有时是香烟。拿香烟到集市上,可以换到一切,随便什么食物。 基姆被抓走的那一天,深夜的火车晚点了,迟到了很长时间。我们都快冻僵了,但又不能离开火车站,已经实行宵禁了。我们从火车站大楼里被赶了出来,在外面等候。终于火车到站了,我们往雪橇上装满行李,就拉着上路了。我们使劲拉着,皮带勒得生疼,他们还驱赶着我们:“使奶力!使奶力!32”我们不能走快,他们就开始揍我们。 我们把东西搬进宾馆,等着和他们结账。一个家伙命令我们:“滚蛋!”——推了基姆一把,基姆的帽子从头上掉了下来。他们立刻叫喊起来:“犹太!”上前抓住了他…… 过了几天,我才知道,基姆被关进了隔离区。我走到那里……整天围着隔离区转悠……有几次透过铁丝网看到了他。我给他带去面包、土豆、胡萝卜。等岗哨转过身去,走到角落,我就飞快地把土豆扔进去。基姆就走上前,捡起来…… 我住的地方距隔离区有几公里远,但是每天深夜都会从那里传来叫喊声,那种声音整个城市都能听到,我醒了就想:基姆是不是还活着呢?我怎么才能把他救出来呢?在又一次大清洗过后,我到了约定好的地方,人们暗示我:基姆没了! 我很伤心……但还是抱着希望…… 一天早晨,有人敲门。我跳起来……第一个念头就是:基姆!不,这不是他。叫醒我的是住在下面一层的一个小男孩,他说:“请你陪我到街上去好吗?那里躺着许多死人,帮我找找我的父亲吧。”我和他走出家门,宵禁的时间已经结束,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。一场小雪染白了街道,覆盖了薄薄的一层,每隔十五或二十米,就躺着一些被枪杀的我们的军人。半夜他们被押解着穿过城市,那些落在后面的,敌人就冲着他们的后脑勺开枪射击。所有人都是脸朝下趴在地上。 小男孩没有力气翻转死人,他害怕看到里面有他的父亲。当时我就捕捉到了自己的一个念头,为什么面对死亡我没有一丝恐惧呢?我早已习惯了它。我把那些死人翻转过来,小男孩就查看每张面孔。就这样,我们穿过了整条街道…… 从那时起……我就再也没有流过眼泪了……甚至可能是最应该落泪的时候,也没有。我不会哭了。整个战争期间我就哭了一次。那是当我们的游击队护士娜塔莎牺牲的时候……她喜欢诗歌,我也喜欢诗歌;她喜欢玫瑰,我也喜欢玫瑰,夏天我给她采了一大束野蔷薇。 有一次,她问我:“战争前你上到了几年级?” “四年级……” “等战争结束了,你要上苏沃洛夫军事学校吗?” 在战争前,我非常喜欢父亲的军装,我也梦想佩戴着武器。但是我回答她,不,我不去军校。 死去的她躺在病房旁边的松枝上,我就坐在她的身边,哭泣。这是我看到死人后,第一次哭。 ……我和妈妈重逢了……当我们见面的时候,她只是看着我,甚至没有抚摸我,她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:“是你吗?难道这是你?” 过了许多天,我们才能够互相讲述战争期间的遭遇…… “因为我们——是小女孩,而他——是小男孩……” 丽玛·波兹尼亚科娃(卡明斯卡娅)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当时我正在幼儿园里……玩着布娃娃…… 有人叫我:“爸爸来接你了。战争爆发了!”可我哪里都不想去,我只想玩,我哭了起来。 战争——是什么东西?是不是,它会杀死我?是不是,会把爸爸打死?当时还听到一个陌生的词——难民。妈妈给我们的脖子上拴了一只小袋子,里面装着我们的出生证和写有家庭地址的小纸条。如果被打死了,好让陌生人知道,我们是什么人。 我们走了很久很久。我们把爸爸弄丢了。我们都吓坏了。妈妈说,敌人把爸爸抓进了集中营,我们要去那里找爸爸。集中营是什么地方呢?我们收拾东西,准备吃的,这算什么食物啊?烧焦的苹果。我们的房子着火了,园子也烧了,挂在树上的苹果都被烧焦了,我们把它们摘下来吃。 集中营坐落在德罗兹达,在共青湖附近。现在已经属于明斯克了,而当时还是个村子。我记得黑色的铁丝网,人们也是全身黑色,所有人的面孔都相似。我们没有认出父亲,他认出了我们。他想抚摸一下我,可我不知为什么害怕地跑到了铁丝网边,扯着妈妈要回家。 什么时候爸爸回的家,怎么回的家,我不记得了。我只知道,他在磨坊上班,妈妈让我们去给他送午饭——我和小妹妹,托玛。托玛契卡长得个头很小,我比她高一些,已经戴着小乳罩了,在战争前有过那种儿童戴的胸罩。妈妈给我们一个装了食物的包袱,往我的乳罩里放上纸条。纸条很小,是从学生练习本上撕下来的,上面是她写的字。妈妈把我们领到大门口,哭着,教给我们:“除了爸爸,不要靠近任何人。”然后,她站在那里,等着我们回来,直到看见我们好端端地返回为止。 我不记得恐惧……既然妈妈说,该去了,我们就去了。妈妈说了——这是最主要的。恐惧才不听妈妈的话呢,不按她的要求去做。我们的妈妈非常可爱。我们甚至不能想象,怎么可以不听她的话呢。 天气很冷,我们都爬到炕炉上,我们有一件大皮袄,我们都钻到皮袄下面。为了烧热炉子,我们甚至跑到车站去偷煤。我们跪着爬行,为了不让站岗的人看到,在地上爬,手指甲都要用力。弄回一小桶煤,而我们自己,都变得像掏烟囱的人,膝盖、手掌、鼻子和额头,都是黑乎乎的。 晚上大家都躺在一起,谁也不想一个人睡。我们有四个兄弟姐妹:我、两个妹妹,还有四岁的鲍里斯——妈妈认的干儿子。这是后来我们才知道的,鲍里斯是女地下工作者列丽·列文斯卡娅的儿子,她是妈妈的女朋友。当时妈妈跟我们说,有一个小男孩,他经常一个人留在家里,他非常害怕,他没有吃的。她希望我们能够接受他,喜欢他。我明白,这可不是简单的事,孩子们可能不会喜欢他。妈妈做得很聪明,不是她亲自领回的鲍里斯,而是派我们去把他领了回来:“你们去吧,把这个小男孩领回家来,和他好好相处。”我们就去了,把他领了回来。 鲍里斯有很多美丽的图画书,他把这些书也都带来了,我们帮他拿着。我们坐在炕炉上,他给我们讲故事。就这样,他让我们喜欢上了他,比亲兄弟还亲,因为他知道许多故事。我们在院子里对所有人说:“你们不要欺负他。” 我们都皮肤白皙,而鲍里斯的肤色黝黑。他的妈妈长着又粗又黑的发辫,她有一次来过我们家,送给了我一面小镜子。我把小镜子藏起来,我决定每天早晨起来都照照镜子,我也会长那么一条大辫子的。 我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,孩子们大声叫喊着:“谁家的鲍里斯?” “我们家的。” “可为什么你们长得那么白,他长得那么黑啊?” “因为我们是小女孩,他是小男孩啊。”这是妈妈教给我们这样回答的。 实际上,鲍里斯就已经是我们家的人了,因为他的妈妈被杀害了,爸爸也被杀害了,有人想把他送到种族隔离区去。我们已经从哪里听说了这个消息。我们的妈妈很害怕,希望他不被辨认出来,不被带走。我们去哪里,都会叫我们的妈妈为妈妈,而鲍里斯却叫阿姨。妈妈请求他说:“请叫我——妈妈。”给他一块面包。 他拿着面包,走到一边。说:“阿姨,谢谢。” 他脸上的泪水流啊,流啊…… “如果和德国男孩子玩,你就不是我的哥们儿……” 瓦夏·西卡廖夫-克尼亚泽夫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体育教练。 这是一个黎明…… 射击开始了,父亲从床上跳起来,跑到门口,刚打开门,就喊叫了一声。我们以为他是被吓坏了,可他倒在了地上,一枚爆炸的子弹击中了他。 妈妈抓起一件不知什么衣服披上,没有点亮灯,因为射击还在持续。父亲在呻吟,翻转着身子。从窗外透进微弱的光线,照在他的脸上…… “躺到地板上。”妈妈说。 突然,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。我们呼喊着跑到她身边,我被父亲的鲜血滑了一跤,摔倒在地。我闻到了鲜血的气息,还有某种浓重的味道——父亲的肠子被打断了…… 我记得一口长长的棺材,可父亲的个头并不高大。“为什么给他用这么大的棺材?”我心想。后来我想通了,父亲的伤势太重了,这样一来,他就不那么疼痛了。我也是这样跟邻居的小男孩解释的。 过了一段时间,也是一个清晨,德国人闯进我的家,抓住了我和妈妈。让我们站在工厂前的广场上,我们的父亲战前在这个工厂里上班(位于维捷布斯克州的斯莫罗夫卡村)。站在这里的,除了我们,还有两个游击队员家庭,孩子比成年人还要多。从妈妈那里得知,这是一大家子:五个兄弟、五个姐妹,他们都去参加了游击队。 他们开始打妈妈,整个村子的人都看着,他们在打妈妈,包括我们这些孩子。有一个女人一直往下按着我的脑袋:“低下头,闭上眼睛。”而我挣脱开她的手,我看着…… 村庄后面有一片长着树木的小山岗,他们留下孩子,把大人们带到了那里。我依偎着妈妈,而她推搡着我,叫喊:“永别了,孩子们!”我记得,当妈妈飞落进土沟时,微风吹起了她的裙子…… 我们的军队来了,我看见了佩戴着肩章的军官。这让我非常喜欢,我用桦树皮也给自己做了一对肩章,用煤炭画上横道。我把它们粘在自己的粗毛料上衣上,上衣是姨妈给我缝制的,我穿着一双树皮鞋——就这样去了,向伊万金大尉报告(我是从姨妈那里知道了他的姓氏),说自己叫瓦夏·西卡廖夫,想和你们一起去打德国鬼子。他们先是开玩笑,笑了一会儿,然后问姨妈我的父母在哪里。得知我是一名孤儿后,士兵们连夜为我用帐篷布缝制了一双皮靴,改短了一件军大衣,塞给了我一顶帽子、半个肩章。有人还给我鼓捣了一条军官才有的武装带。就这样,我成为第二百零三排雷小分队的孩子。指定我的任务是通信员。我非常卖力气,但我既不会写字,也不会读。我的妈妈还活着的时候,叔叔对我说:“去铁路大桥那儿,数一数,那里有多少德国人。”我怎么数呢?他往我的衣服口袋里塞了一把麦粒,我数一个敌人,就把一个麦粒从右边的口袋放到左边的口袋里。叔叔然后就数这些麦粒。 “战争是战争,可你应该学会读写。”党支书沙波什尼科夫对我说。 战士们搜罗来一些纸,他亲自为我做了一个练习本,在上面写了乘法表和字母表,我学习,回答他的问题。他弄来一个装弹药的空箱子,翻过来,说:“写吧。” 在德国的时候,我们一起的已经有三个小孩了——瓦洛佳·波奇瓦德洛夫、维佳·巴利诺夫和我。瓦洛佳十四岁,维佳七岁,我当时是九岁。我们非常友好,就像亲兄弟一般,因为我们都是没有亲人的孤儿。 但是,有一次我看见,维佳·巴利诺夫和德国的小男孩们在一起玩“打仗”的游戏,还把自己的一个带五角星的船形帽给了其中一个小孩,我立刻冲他喊叫了起来,他再也不是我的兄弟了!永远也不会是我的兄弟了!我掏出自己的战利品手枪,命令他跟着我回了部队驻地。在那里,我亲自把他关进了一个不知干什么用的贮藏间做禁闭室。他是列兵,我是下士,于是,我觉得自己按军衔比他高一些。 不知是谁把这件事告诉了伊万金大尉。他叫我过去:“列兵维佳·巴利诺夫在哪儿?” “列兵巴利诺夫关在禁闭室。”我报告说。 大尉给我解释了很长时间,你们全都是好孩子,他们无论如何没有什么过错,俄罗斯和德国的孩子,战争快结束了,要相互友好相待。 战争结束了,上级给我颁发了三个奖章:一枚是奖励抓捕盖世太保的,一枚是奖励攻克柏林的,第三枚是战胜德国的。我们的部队返回了日特科维奇,我们在这里扫除田野里的地雷。我偶然知道,我的哥哥还活着,住在维列依卡。在去苏沃洛夫军校途中我跑到了维列依卡。在那里找到了哥哥,姐姐很快也赶来与我们团聚,我们又有了一个家。在某个顶层阁楼上我们安置下来。当时食品短缺,等我穿上军服,佩戴好自己的三枚勋章后,我到了市执委会。我走进去。找到门牌上写着“主席”的门,我敲了门,走进去,像样地行了个军礼:“少士西卡廖夫前来申请国民保障事宜。” 主席微笑着,起身迎接我。 “你住在哪里?”他问道。 我说:“住在阁楼上。”我给了他地址。 傍晚的时候,有人给我们送来了一口袋卷心菜,又过了一天——送来了一口袋土豆。 有一天,主席在街头遇见了我,给了我个地址:“晚上来吧,有人在那里等着你。” 有一个女人出来迎接我,这是主席的妻子。她名叫尼娜·马克西莫夫娜,主席名叫阿列克谢·米哈依洛维奇。他们请我吃饭,我还洗了澡。我个头已经长了,军服显得小了,他们还给了我两件衬衫。 我开始去他家做客,起初去得很少,然后是经常去,最后是每天去。警卫看见我,问: “小伙子,这是戴的谁的勋章?你的父亲呢?” “我没父亲了……” 看来必须得随身带证件了。 有一次,阿列克谢·米哈依洛维奇问我:“你想做我们的儿子吗?” 我回答:“想啊,太想了。” 他们就认了我做儿子,给了我个姓氏——克尼亚泽夫。 很长时间我都不能叫出“爸爸”和“妈妈”。尼娜·马克西莫夫娜立刻喜欢上了我,很疼爱我。如果弄到什么甜食,就专门为我留着。她想抚慰我,爱抚我。可我不太喜欢吃甜食,因为我从来都没有吃过。战争年代我们生活得很贫穷,已经习惯了军队里对战士的所有规定。我不是一个喜欢受爱抚的人,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接受过特别的爱抚了,都是住在男人堆里。我甚至连句温柔爱抚的话语也不知道。有一次深夜醒来,我听到尼娜·马克西莫夫娜在栅栏后哭泣。显然,她很早就在那里哭泣了,但是我没有看见,也没有听见。她哭泣,抱怨:他永远都不会像我们亲生的,他不能忘记自己的父母……自己的血统……他不像个孩子,他不懂得爱抚。我悄悄走到她跟前,搂住了她的脖子:“不要哭泣,妈妈。”她停止了哭泣,我看到她闪着泪光的眼睛。第一次我叫了她“妈妈”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我才开始称呼“爸爸”。只有一件事保留了一辈子,我称呼他们为“您”。 他们没有让我长成一个恋家的懒散男孩,为此我非常感激他们。我清楚自己的职责:我收拾房间,拍打擦脚的垫子,从板棚里抱木柴,放学后点着炉子。没有他们,我就不会受到高等教育。这是他们劝导我的,应该学习,战争结束后应该好好学习,要好好学习。 还在军队的时候,当时我们的部队驻扎在日特科维奇,指挥官就命令瓦洛佳·波奇瓦德洛夫、维佳·巴利诺夫和我一起学习。我们三个人坐在一张桌子前。二年级的时候我们都有了自己的武器,我们谁也不服。我们不想服从国民教师的命令:他怎么能命令我们呢,他又不穿军装?对于我们来说,只有指挥官才是权威。老师走进来,整个班级的学生都起立,可是我们还坐着不动。 “为什么你们坐着不动?” “我们不会回答您的问题,我们只服从指挥官的命令。” 大课间休息的时候,我们让所有学生站成一排,进行队列练习,教给他们唱军歌。 校长找到了部队,向政委汇报我们的操行。我们被关进了禁闭室,受到降职处分。瓦洛佳·波奇瓦德洛夫曾经是上士——现在是中士,我是中士,成了下士,维佳·巴利诺夫是下士,成了上等兵。指挥官和我们每一个人都进行了一次长谈,开导我们,要好好学习。我们想练习射击,可他对我们说,你们应该上学。 但是,我们仍然佩戴着勋章去上学。我保留下来一张照片:我佩戴着勋章坐在课桌边,为我们的《少先队员报》画插图。 当我从学校里带回一个“五分”,从门口就喊叫:“妈妈,五分!” 我已经很轻易就能叫出“妈妈”来了…… “我们甚至都忘了这个词……” 阿妮娅·古列维奇,两岁。 现在是一名无线电设计师。 不知道是我自己记得,还是妈妈后来告诉我的…… 我们走在路上,我们走得很艰难,妈妈生病了,我和姐姐年龄还小:姐姐三岁,我两岁。我们怎么才能得救啊? 妈妈写了个纸条:姓氏、名字、出生日期,放到了我的小口袋中,对我说:“去吧。”她指给我一所房子。孩子们正在那里跑来跑去……她希望我能够转移到后方,和保育院一起撤退,她害怕我们大家都死掉。她想拯救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。我应该一个人走:如果妈妈带我去保育院,人们会把我们两个人都一起赶出来。他们只收养那些失去父母的孤儿,而我有妈妈。我的命运取决于我不要回头看,否则就不能离开妈妈,就像所有的孩子,搂着妈妈的脖子,哭得涕泗横流,谁也没有逼迫我留在保育院里。这都是我的命啊…… 妈妈说:“你走过去,打开那扇门。”我于是就这样做了。但是这所保育院没有来得及撤离…… 我记得一个大厅……自己的小床靠着墙壁,那里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小床。我们自己把它们收拾得很整齐,非常认真。枕头应该总是放在一个地方。如果放得不是那样,女教导员会骂的,特别是当那些穿着黑色西服的叔叔们来看的时候。是警察还是德国人,我不知道,在记忆中——他们穿着黑色的西服。打没打过我们,我记不得了,只是心里一直有一种恐惧,就是害怕他们因为什么事会打死我。我也想不起我们玩过什么游戏……给过我们什么喜欢的东西……我们运动量很大——打扫卫生,清洗,但这是干活。在记忆中没有儿童的欢乐,欢笑……撒娇……都没有。 从来没有人爱抚过我们,但我没有因想念妈妈哭过。和我在一起的小朋友们,谁都没有妈妈。我们甚至都想不起这个词,我们都忘了。 我们的伙食是这样的:一整天给我们的是一碗粥和一块面包。我不喜欢喝粥,把自己那一份给了一个小姑娘,而她把自己的那块面包给了我,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友谊。谁对这个都没有注意,大家都挺好,直到我们的交换被一位女教导员发现。她处罚我,让我跪在一个角落里。我一个人在那里跪了很长时间。在空荡荡的大厅里……甚至后来,每当我听到“粥”这个词,都立刻想哭。等我长大成人后,我都不能明白:究竟是从哪里,究竟是为什么这个词给我带来这种厌恶?我忘记了保育院…… 我已经十六岁了,不,也许,是十七岁……我遇到了自己保育院的一位女老师。一位坐在公共汽车上的女人……我看着她,她像磁铁一般吸引着我走到她跟前,甚至我都错过了自己的车站。我不认识这个女人,不记得她,但是我被她吸引过去了。终于忍不住,哭了起来,我很生自己的气:唉,我怎么会这样?看着她,就像欣赏一幅图画,我什么时候看到过她,但是忘记了,我想再看看。对她有某种亲近的感觉,甚至觉得她就像妈妈……想与妈妈接近,可她是谁呢——我不知道。就是这种恼怒和泪水——瞬间从我的身心里奔涌出来!我转过身,走向出口,站着,哭。 女人看到了这一切,走近我,说:“阿涅奇卡33,不要哭。” 我却因为这句话,泪水更加抑制不住。 “我不认识您。” “你最好看看我!” “真的,我不认识您。”我哭着说。 她把我带下汽车:“你好好看看我,一切你都会想起来的。我是斯捷帕尼达·伊万诺夫娜……” 而我呆呆地站着:“我不知道您啊。我从来没有遇到过您。” “你记得保育院吗?” “什么保育院?您,大概把我和什么人搞混了。” “没有,你想想保育院……我是你的老师。” “我的爸爸牺牲了,我有妈妈。什么保育院?” 我甚至忘记了保育院,因为我已经和妈妈一起生活了。这位女士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,可泪水仍是溪流般流淌不断。于是,她说: “把我的电话给你吧……如果想了解自己的过去,就给我打个电话。我清清楚楚记得你。你是我们那里最小的……” 她走了,可我站在原地,一动也不能动。当然,本来我应该追上她去,好好地询问一下,但我没有跑过去,没有追赶她。 为什么我没有这样做?我是个羞怯的人,非常腼腆,对于我来说,人——都是陌生的,危险的,我不会和任何人交谈。一个人一坐就是几个小时,自言自语。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恐惧。 妈妈到了1946年才找到我……我当时八岁。她和姐姐被驱赶到了德国,在那里她们勉强幸存了下来。回国后,妈妈找遍了白俄罗斯的所有保育院,对找到我已经快要不抱任何希望了。而我就在不远的地方……明斯克。但是,我丢失了那张纸条,妈妈给我写的那张,他们给我登记的是另外一个姓名。妈妈在明斯克的保育院里查看了所有叫阿妮娅的小姑娘。她确定,我就是她的女儿,根据我的眼睛,还有高高的个头。有一周的时间,她都到这里来看我:她是不是阿涅奇卡呢?我的名字保留了原来的。当我看见妈妈,我的内心涌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,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哭了起来。不,这不是对某种熟悉的事物的回忆,是另外一种感受……周围的人都说:“妈妈,这是你的妈妈。”在我面前打开了某个全新的世界——妈妈!一道神奇的大门敞开了……我对那些被称作“爸爸”和“妈妈”的人一无所知。我很害怕,而别的人都很高兴。大家都冲着我微笑。 妈妈招呼来了我们战争前的邻居:“请从里面找出我的阿涅奇卡。” 女邻居立刻就指出了我:“这就是你的阿涅奇卡!不用再怀疑了,领走吧,和你一样的眼睛,一样的脸庞……” 傍晚的时候,女保育员找到我说:“明天你就要被领回家了,你就要走啦。” 我感到非常害怕…… 早晨,他们给我洗了澡,穿上衣服,从所有人那里都感受到了温柔。我们爱发火的老保姆也在对我微笑。我明白,这是我和他们的最后一天了,他们在和我道别。突然我哪里都不想去了。妈妈带来的衣服,都给我换上了:妈妈的皮鞋、妈妈的连衣裙,因为这些,我已经与自己保育院中的朋友们区别开来了……我站在他们中间——就像是陌生人。他们看着我,好像第一次看见我。 在家里印象最深刻的东西是无线电广播。当时还没有收音机,在角落里挂着个黑色的盘子,从那里面发出声音。每分钟我都在盯着它,吃饭的时候,往那边看着,躺下睡觉的时候往那边看着。那些人是从哪里来的,他们怎么挤到里面去的?谁也不能跟我解释,要知道我的性格很孤僻。在保育院,我和托玛奇卡交上了朋友,我喜欢她,她很活泼,经常微笑,而谁也不喜欢我,因为我从来都不笑。我到了十五六岁才开始微笑。在学校里我隐藏起了笑容,为了不让人看到。要是微笑的话,我觉得害羞。我甚至不会和女孩子们交流,她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随便聊天,我却什么都不会说,呆坐着,一言不发。 妈妈从保育院把我接回家,过了两天,是星期日,我和她去市场。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警察,就歇斯底里地跑开,叫喊着:“妈妈,德国人!”——撒开腿就飞跑。 妈妈追赶着我,人们为我让路,而我全身颤抖地喊叫着:“德国人!” 这之后,我有两天没有到街上去。妈妈跟我解释,说那是警察,他保护我们,维护街上的秩序,却没办法说服我。无论如何都不行……德国人穿着黑色的大衣到过我们保育院……真的,当时他们抽了血,他们把我们分别带到单独的房间里,他们穿着白色大褂,但是白大褂我不记得了,我只记得他们穿着军装…… 在家里,我对姐姐也不习惯。本来应该是亲热的姐妹,可我在生命中第一次看到她,她为什么就是我的姐姐呢。妈妈整天上班。早晨我们醒来,她已经不在家了,炉子上放着两个瓦罐,我们自己盛粥喝。一整天我都等着妈妈——就像等待非同寻常的事情,像是等待某种幸福的来临。可她回来得都很晚,我们都已经睡着了。 我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坏了的玩具娃娃,头是玩具娃娃的头。我很喜欢它。这是我的快乐,从早到晚都抱着它。这是我唯一的玩具。我幻想有一个球。我到院子里去,孩子们都有球,用专门的网袋装着,它们就是这样带着网袋卖的。我请求他们,给我玩一会儿。 十八岁的时候,我给自己买了一个球,用自己在钟表厂第一个月的工资,理想实现了。我把球带回家,带着网兜一起挂在格子柜上。我不好意思带着它到院子里去,我已经长大了,我坐在家里,看着它。 过了许多年,我打算去找斯捷帕尼达·伊万诺夫娜。一个人去犹豫不决,但是丈夫支持我:“我们两个人一起去吧。你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呢?” “难道我不想?我是害怕……” 我拨通了她家的电话,听到的回答是:“斯捷帕尼达·伊万诺夫娜·杰久里亚去世了……” 我不能原谅自己…… “你们都该去前线,却在这儿爱我妈妈……” 雅妮娅·切尔尼娜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教师。 平常的一天……这一天的开始与往常没什么两样…… 但是,当我坐到有轨电车上,人们已经是议论纷纷了:“太可怕了!太可怕了!”——可我什么都不明白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我跑回家,看到自己的妈妈,她在和面,泪水雨点般从她的眼睛里流淌出来。我问:“出了什么事?”她告诉我:“战争爆发了!轰炸了明斯克……”我们最近几天才从明斯克回到罗斯托夫,我们去姨妈家做客了。 9月1日,我们仍然去上学,到了9月10日学校就关闭了。罗斯托夫开始疏散居民。妈妈说,我们应该收拾东西,准备上路,我不同意:“为什么要疏散呢?”我到了共青团区委,请求他们尽快吸收我加入共青团。他们拒绝了我,因为吸收的团员需要满十四周岁,而我只有十二岁。我以为,如果加入了共青团,就能够参加一切活动,立刻就成了大人。我就能到前线去。我和妈妈坐上火车,我们随身带了一个皮箱,里面装着两个布娃娃:一个大的,一个小的。我记得,当我把它们放进去的时候,妈妈甚至都没有反对。到后来这两个布娃娃救了我们,我一会儿再说…… 我们抵达了高加索车站,火车遇到了轰炸。人们都趴到了一个露天的站台上。往哪里去,搞不清楚。人们只知道:我们在离前线越来越远,离战场越来越远。下着雨,妈妈用自己的身体为我遮蔽风雨。在巴库近郊的巴拉扎拉车站,火车喷吐着潮湿而浓黑的蒸气。人们都很饥饿。战前我们生活得就很清贫,非常清贫,我们家里没有一件好东西可以拿到市场,去交换或出售,妈妈随身的只有一本护照。我们坐在车站里,不知道怎么办。去哪里呢?一个士兵走过来,不是士兵,而是小兵,年龄很小,皮肤黝黑,肩膀上挎着背包,绑着小饭锅。看得出,他刚刚参军不久,他正要去前线。他在我们旁边站住,我靠紧了妈妈。他问:“女士,你去哪里?” 妈妈回答:“不知道,我们是撤离的难民。” 他说的是俄语,但地方口音很浓重:“不要担心我们,你们到村子里找我妈妈吧。我们全家都被征兵入伍了:我们的父亲、我、两个兄弟。就剩下她一个人在家。去帮帮她,你们可以一起生活。等我打仗回来,我就娶你的女儿。” 他说了自己家的地址,没有东西可以写下来,我们就记住了:叶夫拉赫车站,卡赫区,库姆村,穆萨耶夫·穆萨。这个地址我记了一辈子,虽然我们没有到那里去。一位孤身的女人收留了我们,她住在一个胶合板子搭建的临时小房子里,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个小凳子。我们是这样睡觉的:我们的头冲着过道,把双腿伸到床底下。 我们有幸遇到了不少好人…… 我忘不了,有一个军人走到妈妈跟前,我们聊了会儿天,他说,他全家人在克拉斯诺达尔都死了,他要去前线。同志们喊叫他,招呼他上军用列车,可是他站着,舍不得离开我们。 “看得出,你们很穷,请允许我把自己的军人证书留给你们吧,我一个亲人也没有了。”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。 妈妈哭了起来。我却按自己的意思理解,冲着他喊叫:“正在打仗……您全家人都死了,您应该去前线,向法西斯分子复仇,可是您却在这里爱我的妈妈。您真不觉得害臊!” 他们两个人站在那里,他们的眼里都流着泪,而我不明白,为什么我这么善良的妈妈可以和这样的坏人聊天:他不想去前线,他诉说自己的爱情,要知道爱情只有在和平时期才会有。为什么我觉得他是在谈恋爱?要知道,他的话里提到了他的尉官证…… 我还想说说塔什干的事……塔什干——这是我的战场。我们住在工厂的宿舍里,妈妈在那里上班。它位于市中心,让人们住在工厂的俱乐部里。在前厅和观众席里住的是一家一家的,而在舞台上,住的是——光棍儿们,人们称呼他们是光棍儿,实际上他们都是些工人,他们的家人都疏散走了。我和妈妈住的地方在观众席的一个角落里。 发给了我们土豆供给证,妈妈从清晨到深夜都在工厂上班,我需要去领取这些土豆。排半天的队,然后把一袋土豆拖在地上,走四五个街区,我背不动这些土豆。不让小孩坐公交车,因为正在闹流感,宣布所有人都要检疫。正好是这些日子……太不像话了——不让我坐公共汽车。在离我们的宿舍还剩下一条马路时,我的力气都用完了,倒在口袋上,大哭了起来。陌生的人们过来帮忙——把我和土豆送回了宿舍。到现在我都能感觉到那种沉重。每一个街区……我不能丢掉土豆,这是我们的命根子。就算是我死了,也不能扔掉土豆。妈妈下班回来,非常饥饿,脸色发青。 我们饿着肚子,妈妈甚至瘦得和我一样了。我心想,我也应该帮助下妈妈,不能把我抛开。可是我们几乎什么都没有,我决定卖掉我们唯一的一条绒布被子,用这些钱买些面包。可是禁止孩子们买卖,警察把我带到了一个儿童室。我坐在那里,等他们通知上班的妈妈。妈妈换班后来了,把我领回家,我因为羞耻而痛哭,还因为妈妈在挨饿,可家里一块面包也没有了。妈妈得了支气管哮喘,深夜里咳嗽得厉害,喘不过气来。她要是能吃一口碎面包渣儿,也会变得好受些。我总是在枕头底下为她藏起一块面包。我觉得,我已经睡着了,但是仍然记得,枕头底下还放着一块面包,我非常想吃掉它。 我背着妈妈偷偷地去工厂里找活儿干。可我那么小,典型的营养不良症患者,他们不想要我。我站在那里,哭。有人觉得我可怜,就把我领到车间会计室:给工人们填写派工单,计算工资。我用打字机工作,它的样子就像现在的计算机。现在的计算机工作起来没有声音,而当时它简直像拖拉机,不知为什么工作的时候还必须亮着电灯。十二个小时的工作把我的脑袋烤得像火热的太阳,因为打字机的嗡嗡作响,一天下来,我耳朵都聋了。 我遇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:给一个工人的工资应该是280卢布,可是我却算成了80卢布。他有六个孩子,在发工资之前,谁也没有发现我的错误。那天我听见,有人在走廊里跑动,叫喊:“我要杀了她!我要杀了她!我拿什么来养活孩子?” 人们跟我说:“快藏起来,大概,这是冲你来的。” 门打开了,我紧贴着打字机,没地方躲藏。冲进来一个高大的男人,手里拎着一把沉家伙:“她在哪里?” 有人指着我说:“她在那儿……” 他看了一眼我,往墙壁退了几步。 “呸!不值得杀,她自己都这样啦。”他转回身,走了。 我倒在打字机上,大哭了起来…… 妈妈在这个工厂的技术检验车间上班。我们的工厂为“喀秋莎火炮”制造弹药,炮弹有两种规格——16公斤的和8公斤的。要在高压下检验炮弹外壳的结实程度。需要把炮弹抬起,固定好,加到一定数量的气压。如果外壳质量好,就把它取下来,装进箱子。如果质量不合格,卡扣承受不住,炮弹就会轰响着飞出去,飞向上面的车间顶棚,然后掉到不知什么地方。当炮弹飞出去后,那种轰响与恐惧……所有人都吓得钻到车床下面…… 妈妈每天深夜都会在睡梦中惊醒,喊叫。我就搂着她,她这才安静下来。 眼看就到了1943年的年末……我们的军队早就反击了。我明白,我需要上学。我去找厂长。在他的办公室里放着一张很高大的桌子,从那张桌子后面几乎看不到我。我就开始说提前准备好的话:“我想辞职,我要上学。” 厂长发火了:“我们谁也不辞退。现在是战争期间。” “我总出错,就像个没文化的人。不久前我就给一个人算错了工资。” “你能学会的。我们这里人手不够。” “战争结束后,需要的是有文化的人,而不是没受过教育的人。” “哎呀,你啊,真是倔头啊,”厂长从桌子后站起来,“你什么都懂!” 我上了六年级。在上文学和历史课时,老师给我们讲课,我们边坐着听讲,边给军人们织袜子、手闷子、荷包。我们边织,边学诗,齐声朗诵普希金的诗。 我们等到了战争结束,这是多么期盼的理想啊,我和妈妈甚至害怕提到这一天。妈妈在工厂上班,我们这里来了一位全权负责人,问大家:“你们可以为国防基金奉献什么?”他们也问了我。我们有什么呢?我们什么也没有了,除了几张债券,妈妈很珍视它们。大家都给了些什么,我们怎么能不献出去呢?!我就把所有的债券都献了出去。 我记得,妈妈下班回到家,她没有训斥我,她只是说:“这是我们全部的家当,除了你的娃娃。” 我也跟自己的娃娃告别了……妈妈丢失了面包月票,我们处在死亡的边缘。在我的头脑里冒出了一个拯救我们的念头,用我的两个布娃娃换些什么吧——大的和小的。我拿着它们到了集市上。一个乌兹别克老头走到我跟前问道:“多少钱?”我们说,我们要坚持生活一个月,我们的票证没有了。乌兹别克老头给了我们一普特大米。就这样,我们没有被饿死。妈妈发誓:“等我们回到家后,我要给你买两个漂亮的布娃娃。” 等我们返回罗斯托夫,她没有给我买布娃娃,我们再一次过着穷困的生活。当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给我买了。两个布娃娃——一个大的,一个小的…… “最后,他们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……” 阿尔图尔·库泽耶夫,十岁。 现在是宾馆负责人。 有人敲响了钟。敲啊,不停地敲…… 我们这里的教堂早已关闭了,我甚至不记得,它是什么时候关闭的,那里一直是农庄的仓库。人们在里面储存粮食。听到早已经哑了很久的钟声突然响起,整个村子吓呆了:“坏事了!”妈妈啊……大家都跑到了街上…… 战争就这样开始了…… 到现在闭上眼睛……我还会看见…… 三个红军战士被押解着走在大街上,他们的双手都被捆绑在背后,他们都只穿着裤子。两个年轻人,一个上岁数的。他们低着头,向前走着。 他们在学校附近被枪杀了,在大路上。 最后时刻,他们开始大声叫喊自己的姓名,希望有人能够听见,记住,将来转告给他们的亲人。 我透过栅栏的缝隙看见了……我记住了…… 一个人——叫瓦涅契卡·巴拉依,第二个人叫——罗曼·尼科诺夫。而那个上了年纪的人,喊的是:“斯大林同志——万岁!” 当时,这条道路上正在过汽车,一辆辆沉重的德国大卡车。而他们躺在那里……装着士兵和军事物资的卡车从他们身上轧了过去,后面跟着的是摩托车队。德国人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地疾驰过去。夜以继日,许多天。 而我不断重复着……深夜醒来后……我也会重复:瓦涅契卡·巴拉依、罗曼·尼科诺夫……第三个人姓什么我不知道…… “我们四个人都套在这个小雪橇上……” 季娜·普利霍契科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敌人在轰炸……大地在颤抖,我们的房子在颤抖…… 我们的房子不大,有一个小花园。我们躲藏在房子里,关紧了护窗板。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:我的两个姐妹、我和我们的妈妈。妈妈说,她关好了护窗板,现在不可怕了。我们也觉得她说得对,不那么可怕了,可心里还是害怕,但不想让妈妈难过。 …… 我们跟在一辆大车后面走,后来,有人把我们小孩子抱上车,坐到了一个角落里。不知为什么我觉得,如果我睡着了,就会被打死,于是尽量不闭眼,可眼睛自己就闭上了。当时我和姐姐就商量,我先闭上眼睛,睡一会儿,为了不被打死,她负责警戒,然后她睡觉,由我来值班守卫。但是,我们两个都睡着了。我们被妈妈的叫喊声吵醒了:“别害怕!别害怕!”前面有射击声。人们大喊大叫……妈妈让我们低下头。可我们想看看…… 射击停止了,我们继续往前走。我看见,在道路旁边的沟渠里躺着许多人,我问妈妈:“这些人在干什么?” “他们在睡觉。”妈妈回答。 “那为什么他们在沟里睡觉呢?” “因为打仗了。” “就是说,我们也要在沟里睡觉吗?可我不想在沟里睡觉。”我耍起脾气来了。 直到看见妈妈的眼睛里涌满了泪水,我才停止了任性。 我们往哪里走,我们往哪里去,当然,我不知道,我也不明白。我只记得一些词语——阿扎里奇和电线,妈妈不允许我靠近它们。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,我们被抓进了阿扎里奇集中营。我后来甚至去那里看过,到过那个地方。现在你还能看到什么呢?荒草、野地……一切都很平常。如果有什么东西还留下来,那只能是在我们的记忆中…… 当我讲述这些的时候,我会咬着手指,直到流血,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…… 他们不知要把妈妈带到哪里去,把她扔到地上。我爬向她,我记得,是爬过去的,而不是走过去的。我们叫唤着:“妈妈!妈妈!”我请求着:“妈妈,不要睡着!”而我们已经全身是血,因为妈妈倒在一片血泊中。我想,我们当时并不明白,这是血,血是什么东西,我们觉得这是什么可怕的东西。 每天都来一些汽车,让人们坐到上面,开走了。我们问妈妈:“妈咪啊,我们也坐上车走吧。可能它去的方向,正好是外婆住的地方?” 为什么我们想起外婆来了?因为妈妈经常对我们说,离这里不远,就住着我们的外婆,她还不知道,我们就在这里。她以为,我们还住在戈梅拉。妈妈不想坐车,每次她都把我们从车边拉开。而我们在哭泣,请求,劝说。在一个早晨,她同意了……这时已经是冬天,我们都冻僵了……我咬着自己的手,好不让自己哭出来,我不能不哭…… 我们坐车走了很长时间,有人告诉了妈妈,也可能是她自己猜到了,他们拉着我们要去枪决。当汽车停下来,命令大家下车。那里有一个小村庄,妈妈问押解人员:“可不可以喝点水?孩子们渴了,想喝水。”他允许我们走进一户人家。我们走到房子前,女主人给了我们一大杯子水。妈妈喝了一小口,喝得很慢,我想:“我这么饿,想吃东西,为什么妈妈却想喝水呢?”妈妈喝了一杯水,请求喝第二杯。女主人叹息一声,又给了她一杯水,说:“为什么每天早晨都往森林里带这么多人啊,去了,就没有一个回来。” “您家有第二个门吗,让我们离开这里?”妈妈问。 女主人用手一指——有。她家的一个门朝着街道,而第二个门冲着后院。我们逃出这个房子,向前爬。我觉得,我们不是走着,而是爬向我们外婆家的。怎么爬的,爬了多久,我不记得。 外婆把我们放到热炕炉上,让妈妈躺到床上。早晨,妈妈就奄奄一息了。我们傻呆呆地坐着,不明白怎么回事:妈妈怎么会死呢?爸爸不在,她怎能把我们扔下?我记得,妈妈把我们叫到身边,微笑着说:“永远都不要吵架啊,孩子们。” 我们为什么要吵架呢?为了什么?什么玩具都没有。我们有一个大石头娃娃,没有糖果。没有妈妈听我们的抱怨了。 早晨,外婆用一条白色大床单包裹起妈妈,把她放到一个雪橇上。我们四个人都套在这辆雪橇上拉着…… 对不起……我不能再说下去了……我要哭了…… “这两个小男孩变得很轻,像麻雀一样……” 拉雅·伊林科夫斯卡娅,十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逻辑学教师。 我不会忘记,在故乡叶里斯克椴树散发出的芬芳…… 在战争年代,战前的一切都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。在我的记忆里就这样永远地保留了下来,关于那时的一切。 我们从叶里斯克撤离——有妈妈、我和弟弟。我们停在了沃罗涅什郊外的戈里巴诺夫卡村,想在那里等待战争的结束,但是刚到了那里没过几天,德国人就逼近了沃罗涅什,紧跟随着我们的脚步就到了。 我们坐上了运货列车,有人告诉我们,把所有人都拉到遥远的东方去。妈妈这样安抚我:“那里有许多水果。”我们坐了很久,因为要经常停靠在备用道路上。停在哪里,停多长时间,我们不知道,为了弄到水,要冒着很大危险等在车站上。我们点起了小铁炉子,为整个车厢的人们在上面用水桶熬小麦粥。走了多久,就吃了多久这种粥。 火车停靠在了库尔干-丘别车站。安基让市的郊外……陌生的自然风光使我惊讶不已,它们让我如此震惊,甚至在某段时间都忘记了战争。到处鲜花盛开,芳香弥漫,阳光充足。我又变得活泼开朗了。一切都返回到了我的身上,所有先前的一切。人们把我们领到了“克兹尔尤尔”集体农庄。虽然过去了很长时间,但这个名字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。甚至我自己都感到惊讶,竟然没有忘记。我记得,当时学着重复这个陌生的词语。我们住在学校的体育厅里,一起住的有八个家庭。当地的居民给我们送来了被子和枕头。乌兹别克的被子是用各种颜色的布块缝制的,枕头里塞的是棉花。我很快学会了拾干棉花柴——用它们来烧火做饭。 我们没有立刻明白,这里也有战争。乌兹别克人给了我们不多的面粉,那么少,只够吃很短的时间。开始挨饿。乌兹别克人也在挨饿。我和乌兹别克的男孩子们跑着,追赶驼队,幸运的话,车队里会掉下些什么东西来。最高兴的事,对于我们来说,是油粕、亚麻籽饼,而棉花籽油粕很坚硬,黄色的,就像豌豆饼。 弟弟瓦季克六岁,我们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,我和妈妈到农庄去干活。我们给水稻培土,拾棉花。开始不习惯,我的双手酸痛,疼得深夜都不能入睡。晚上我和妈妈回到家,瓦季克飞跑着来迎接我们,他肩膀拴的绳子上吊着三只麻雀,他的手里拿着把弹弓。他把自己首战告捷的“猎物”已经在小河里清洗干净了,我们等着妈妈,马上煮汤喝。都饿成了这样!我和妈妈边喝汤,边说,麻雀都瘦成这样了,煮的汤也没有一点油星。饭锅的旁边只有弟弟幸福的眼睛在闪光。 他和乌兹别克小男孩交上了朋友,有一天,小男孩和自己的奶奶来看望我们。奶奶看着小男孩们,摇着头,对妈妈说了些什么。妈妈不明白,但是这时工作队长走了进来,他懂俄语,他给我们翻译说:“她和自己的神,自己的安拉说过了。她向他抱怨,战争——是男人的事,战士的事。为什么让孩子们受罪?他怎么能让这两个孩子瘦小得像麻雀一样,就像他们用弹弓打下来的那些麻雀一样?”奶奶往桌子上撒下一把金黄色的杏干——干硬、甘甜,就像糖块!可以长时间把它们含在嘴里吸吮,咬下一小块来,然后砸碎果壳,吃下里面闪光的杏仁。她的孙子看着这些杏干,他的眼神也是饥饿的,燃烧一般!妈妈很伤感,奶奶抚摸着她的手,安慰她,把孙子搂到自己身边。“他总会有一茶碗卡杰克吃,因为他在家里住,和奶奶住在一起。”工作队长翻译说,卡杰克是一种酸羊奶。我和弟弟,我们在后方疏散了很长时间,什么可口的吃食都没有。 他们走了,奶奶和小男孩,我们坐在桌子边,三口人。谁也没有第一个伸出手,去拿那些金黄的杏干…… “我很害羞,因为我穿的是小女孩的皮鞋……” 马尔林·罗别奇科夫,十一岁。 现在是市委部门主任。 我从树上看到了战争…… 大人们不允许我们上树,但我们还是爬到了树上,从高高的枞树上观看飞机空战。当我们的飞机中弹起火,我们都哭了,却没有害怕,仿佛是在看电影。在第二天,还是第三天,我们被集合起来,排成一列横队,校长宣称,我们的少先队员夏令营需要撤离。我们已经知道,明斯克被轰炸烧毁了,人们不会把我们运送回家,而是要转移到远离战场的某个地方。 我想说说,我们是怎么收拾行装上路的……命令我们带上皮箱,只允许往里面放生活必需品:背心、衬衫、袜子、手帕。我们打好包,每个人都折叠好红领巾,放在最上面。少年的头脑中勾勒出这样一幅画面:德国人要是遇到我们,他们打开皮箱,一眼就能看到里面放的是红领巾。我们会向他们复仇…… 我们的队伍比战争的速度还快。我们绕过了战争……在停靠的那些车站上,人们对战争还一无所知,还没有看到过战争。而我们这些孩子,讲述了飞机空战的事。但是,越往远离家乡的方向走,我们越期待父母能来领走我们,有许多人的父母已经不在人世了,我们没有怀疑。这样的想法还都没有出现在我们的头脑中。我们说起战争,还是以和平儿童的身份。我们从和平的生活中来。我们从火车上被转运到了“巴黎公社”号轮船上,沿伏尔加河行驶。半个月,我们都在路上,大家一次都没有脱下衣服睡过觉。在轮船上,我第一次脱下运动鞋,人们同意了我们这样做。我有一双系带子的胶皮鞋。当我把它们脱下来,散发出的味道简直难以忍受!洗啊刷啊,最后还是扔掉了。我是光着脚走到赫瓦雷恩斯克的。 到这里的人很多,人们为我们建造了两座白俄罗斯儿童之家,在第一座房子里,是小学生,第二座房子中住的是学前儿童。为什么我知道这个?因为那些需要和哥哥或姐姐分开住的孩子哭得很厉害,特别是那些年龄小的,害怕失去亲人。我们在少先队员夏令营的时候,父母不在身边,我们都很兴奋,像是在做游戏,可现在我们都害怕了。有家的孩子,习惯了依赖父母,习惯了温情。我的妈妈总是每天早晨叫醒我,在晚上睡觉时亲吻我。我们住的旁边是保育院,那里住的是真正的孤儿,我们和他们还是有很大区别的。他们习惯了没有父母的生活,而我们也应该习惯这些。 我想起了1943年吃的食物:一天给一勺牛奶、一块面包,煮甜菜,夏天是西瓜皮熬的汤。我们看了电影纪录片《三月四月》,片子讲的是,我们的侦察员怎么用桦树皮熬粥喝。我们的小女孩也都学会了熬桦树皮粥。 秋天的时候,我们自己储备好了木柴,每个人都有定额——一立方。树林在山上。先把树木放倒,把四周削平,然后锯成一米来长的木块,堆放起来。额度是按照成年人的标准定的,而女孩们也给我们帮忙,她们比我们男孩还能干。在家里我们从来没有锯过木头,因为都是城市人,而在这里需要锯开粗木桩,要劈柴。 我们都饿得厉害,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,干活的时候,还是在睡梦中,都想吃东西。特别是在冬天。我们从保育院跑到军营,战士们经常能给我们一碗汤喝。但是我们人太多了,那里也不能给所有人管饱。你要是来得及第一个的话——还能吃上点什么,要是晚一步——什么也剩不下。我有个朋友米什卡·切尔卡索夫。我们坐在一起,他说:“如果知道二十公里外的地方能给我们一碗粥喝,我们也会跑过去的。”院子里是零下三十摄氏度的气温,他穿上衣服,向军营跑去。向士兵乞求给点吃的,他们说,还有一点汤,快跑,去拿个小锅来。他跑到街上,看到从相邻的院子里也来了些孩子,如果他跑去拿小锅,就什么也留不下了。 他返身跑回去,对士兵说:“倒吧!”他摘下帽子代替小锅,伸给士兵。看着他决心已定的样子,士兵拿起帽子,给他倒了整整一锅粥。米什卡英雄般地走过保育院孩子们身边,他们什么也没得到。他跑回到了我们的保育院。他的耳朵冻僵了,但是他弄回了汤,帽子里面都已经不是汤了,而是满满一帽子的冻疙瘩。他把这个冻疙瘩倒在盘子里,谁也没有等待加热再吃,就这样吃了下去,小女孩们给米什卡搓耳朵。他的脸上闪烁着快乐,是他给大家弄回来的,甚至没有第一个去吃! 对于我们来说,最可口的食物是油粕,我们按照好吃的程度把它们分成了几个级别,有一种是向日葵籽的油粕。我们采取了一个“油渣饼”行动。几个人爬到机器上,用手扫下些油渣,另外几个人收集。等回到保育院,虽然都冻得浑身青紫,但是却吃饱了。当然,还有夏天和秋天的集市!到那时我们的日子就好过多了。品尝到很多东西:向这个人要一块苹果,向另一个人要一块西红柿。偷点什么东西在集市上卖,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,相反——被看成是英雄行为!偷些什么,我们无所谓,只要是能吃就行,至于是什么,这不重要。 油脂工厂厂长的儿子在我们班上学。孩子就是孩子,我们一边坐着上课,一边玩“海战”的游戏。他吃的是有向日葵油的面包,香味弥漫了整个教室。 我们小声商量,向他挥挥拳头,意思是,不给吃,就甭想上课…… 我们突然发现——女老师不见了,我们看到——她躺在了地板上。她饿坏了,也闻到了这种香味,就摔倒,昏厥了过去。我们的女孩把她送回家,她和母亲一起生活。晚上我们商量决定,从这一天开始,每人每天留下一点点面包给女老师。她本人都不知道,我们是悄悄带给了她的母亲,并且请求她,不要提起这件事。 我们有自己的菜园和果园。果园里长着苹果,菜园里种的是白菜、胡萝卜、红甜菜。我们几个人守护它们,轮流值班。换班的时候,要把所有的都数清楚:每一棵白菜,每一根胡萝卜。深夜,你会想:“要是半夜里再长出来一根胡萝卜多好啊。还没来得及登记到清单上,就可以吃掉了”。如果胡萝卜已经登记在册了,上帝保佑,千万别弄丢了,那样就太丢人了! 我们坐在菜园里,周围都是吃的,而我们却在忍受着饥饿。太想吃东西了。有一次,我和一个稍微比我大些的小男孩一起值守。他的头脑里冒出一个好主意:“你看,奶牛在吃草……” “怎么了?” “傻瓜!你难道不知道,有一条规定,如果私人的奶牛在国营的地盘上放牧吃草,就要把奶牛收缴,或者是处罚主人,罚款?” “它在草地上吃草呢。” “你看看,它拴着了吗?” 于是,他说出了自己的主意:我们把牛牵过来,牵到自己的菜园里,拴好。然后我们去找主人。于是我们就这样做了:把牛牵到我们保育院的菜园里,拴好。我的同伴跑到了村里,找到了主人,告诉她,是这么一回事,您家的牛现在在国营的菜园里,而您知道这是有明文规定的…… 我不想……现在我还怀疑,主人会相信我们,会害怕,但她可怜我们,看到我们饿坏了。商量后决定:我们给她放牛,她为答谢我们,给我们一些土豆。 我们有一个小姑娘病了,需要给她输血,但是整个保育院里没有人可以献血。您怎么想? 理想?就是上前线。我们几个小男孩聚集在一起,最调皮捣蛋的,决定逃跑。我们很幸运,有一位军乐团的指挥,戈尔杰耶夫大尉。他选了四个有音乐天赋的男孩,其中就有我。就这样我参加了战争。整个保育院的人为我们送行。我没有什么可以穿戴的,一个小姑娘把自己的水兵服给了我,另外一个小姑娘有两双皮鞋,她把其中的一双给了我…… 我就这样去了前线。最让我感到害羞的是,我的鞋子是小女孩的…… “我喊啊,喊啊……不能停下来……” 柳达·安德烈耶娃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检验员。 战争给我留下的印象,就像火焰一般……它燃烧着,燃烧着。没完没了…… 小孩子们都聚集在一起,您知道,我们说什么?在战争前我们喜欢白面包和茶,这些都不会再有了。 我们的妈妈经常哭泣,每天她们都哭……所以我们就尽量少哭,比和平的年代要少哭,尽量少撒娇耍赖。 我知道,我的妈妈既年轻,又漂亮,别的孩子的妈妈要老一些,但是在我五岁的时候,就知道了,对于我们来说,妈妈又年轻又漂亮,是不好的。这很危险。在我五岁时我就明白了……甚至我还明白,我很小——这也很好。一个小孩子怎么会明白这些问题?并没有人给我解释过这些…… 过了几年……我都害怕回忆起这些往事……甚至不愿意触及…… 在我们家附近停下了一辆德国人的汽车,它不是专门停下的,是坏了。士兵走进我们家,把我和奶奶赶到了另外一个房间,留下妈妈给他们帮忙,烧开水,做晚饭。他们大声地说话,我觉得,他们不是在相互交谈,大笑,而是在冲着我的妈妈叫喊。 天黑下来,已经是晚上了,深夜了。突然妈妈跑进房间,抱起我,跑到了大街上。我们家没有花园,院子里空空的,我们跑着,我们不知道,躲藏到哪里。爬到了汽车下面。他们从院子里出来,寻找我们,打着手电筒。妈妈躺在我的上面,我听见,她的上牙敲打着下牙,这是冷的缘故。她全身冰凉。 早晨,德国人离开后,我们回到了家……奶奶躺在床上……全身绑着绳子……赤身裸体!奶奶,我的奶奶!由于恐惧……由于害怕我叫喊了起来。妈妈把我赶到了街上。我喊啊,喊啊……不能停下来…… 过了很久我都怕汽车。只要是听到马达声,我就开始全身发抖。战争已经结束了,我已经去上学了……当我看见,无轨电车开过来,我会吓得手足无措,上牙打下牙,全身颤抖。我们班级里一共有三个人,受着德国敌人占领时所受影响的折磨。一个小男孩害怕飞机的引擎声。春天天气暖和的时候,女教师打开了窗户……响起了飞机的引擎声……或者是汽车发动声……我和这个小男孩就惊慌地睁大眼睛,瞳孔放大,我们都吓傻了。而那些被转移到后方的孩子,都会嘲笑我们。 第一次胜利阅兵式……人们都跑到了街上,而我和妈妈躲藏到了一个坑里。我们蹲在里面,直到领导们来了,告诉我们:“快钻出来——不是战争,是在庆祝胜利日。” 我很想要儿童玩具!希望有童年……我们弄来一块砖头,把它当成娃娃。或者把年龄最小的孩子,指定他来当娃娃。如果今天我看见沙子里有彩色的玻璃,我都想把它们捡起来。对于我来说,它们都是非常漂亮的。 我长大了……不知谁说过:“你多漂亮啊,就像你的妈妈。”我听了不会高兴,反而会害怕。我从来都不喜欢别人对我这样说…… “所有孩子都手拉着手……” 安德烈·托尔斯基克,七岁。 现在是经济科学院副博士。 当时我还是一个小孩…… 我记得妈妈……她烤的面包在村子里是最好吃的,她园子里的菜畦是最漂亮的。在我们房前的小花园和院子里盛开着最大的大丽花。她给我们所有人都缝制了漂亮的上衣——给父亲、两个哥哥和我。她缝制领子,用红色的、蓝色的、绿色的十字绣…… 我不记得,是谁第一个告诉我,说妈妈被枪杀了。可能是邻居中的一个女人吧。我跑回了家。听人们说:“不是在家里枪杀的她,是在村后。”父亲不在——他参加了游击队,哥哥们不在——他们去参加了游击队,堂兄弟不在——他也参加了游击队。我就去找邻居卡尔普爷爷:“妈妈被打死了,应该把她拉回来。” 我们套上牛车(我们没有马),就去了。在森林附近,卡尔普爷爷叫我停下来:“你在这里等着。我一个老头子,不害怕他们打死我。可你——还是个孩子。” 我等着。头脑里充满了各种念头,我怎么对父亲说呢?我怎么告诉他,妈妈被打死了呢?都是些小孩子的想法——如果我看见死去的妈妈,她就永远也活不了了。可是,如果我看不见死去的妈妈,说不定我回到家,妈妈就在家里等着我呢。 妈妈的整个胸前都被步枪子弹打透了。褂子上出现一溜弹痕……太阳穴上有个黑色的枪眼儿……我想快些用白色手巾把她包扎起来,以便再也看不到这黑色的枪眼儿。我仿佛觉得,她还在疼痛。 我没有坐牛车,跟在牛车旁边走了回来…… 村子里每天都会埋葬死人……我记得,埋葬过四位游击队员,三个男的,一个姑娘。经常埋葬游击队员,但是我第一次看到埋葬一个女的。单独为她挖掘了一个坟墓……她一个人躺在老梨树下的草地上……年老的女人们围坐在她身边,抚摸着她的胳膊…… “为什么要把她单独埋葬呢?”我问。 “她还年轻……”女人们这样回答我。 只剩下我一个人,没有家人,没有亲戚,我很害怕。怎么办呢?人们把我送到了扎列西耶村的玛尔法姨妈家。她自己没有孩子,丈夫上了前线。我们蹲在地窖里,躲藏起来。她把我的头抱在自己的怀里,叫着:“好孩子……” 玛尔法姨妈得了伤寒,我跟着她也生病了。泽恩卡奶奶把我接到了她那里住。她的两个儿子也都在前线打仗。深夜醒来,看到她坐在床上我的身边打盹:“好孩子……”所有人都跑出村子,逃到森林里躲避德国鬼子,而泽恩卡奶奶——始终陪在我的身边。一次也没有扔下我:“好孩子,死,我们也要死在一起。” 伤寒好了之后,我好长时间都不能走路。平整的道路——我还能走,稍微有些坎坷——我的双腿就发软。人们都在期盼着我们的士兵。女人们去森林里,采集草莓。没有别的礼物招待客人。 士兵们行军很疲惫。泽恩卡奶奶往他们的头盔里装红色的草莓。他们都给了我吃。我坐在地上,不能站起来。 父亲从游击队回来了。他知道我生病了,给我带来了一块面包和一块腌猪油,都跟手指头似的那么厚。腌猪油和面包都散发着马哈烟味,它们都散发着父亲的味道。 我们正在草地上挖野菠菜,听见人们喊着“胜利啦”,所有孩子都手拉着手,往村子的方向飞跑…… “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埋葬死人,而此刻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……” 米哈伊尔·申卡廖夫,十三岁。 现在是一名铁路工人。 我们的邻居家有一个聋哑小女孩…… 大家都喊:“战争!战争爆发了!”可是她抱着布娃娃,唱着歌,来找我的妹妹玩。孩子们吓得都不会笑了。“多好啊,”我想,“什么战争的事儿她都听不到。” 我和朋友们把自己的十月儿童红星章和红领巾都用油漆布包裹好,埋到了小河边的灌木丛中,埋到了沙土里。我们也都像地下工作者一样!每天都到那个地方去看看。 大家都很害怕德国鬼子,甚至孩子和狗。妈妈在家门外的长椅上放了鸡蛋,放在大街上。于是,他们就没有进我们家,也没有问我们:“犹太人?”我和妹妹都长着一头黑色的卷发…… 我们在小河里洗澡……忽然看见,从河底浮上来一个黑色的什么东西。就在那一刻!我们都以为,那是一截淹没的树桩,可是它却随着水流冲到了河岸边,这时我们才仔细看清了,有胳膊,有脑袋……我们当下明白,这是一个人。我觉得,大家谁也没有害怕。谁也没有喊叫。我们想起来了,大人们说过,我们一位机枪手死在了这个地方,连同自己的“捷格佳廖夫”34一起掉进了水里。 战争才开始几个月……我们在死亡面前已经变得没有丝毫的恐惧。我们把机枪手拖到岸上,有的跑去找来了铁锹,挖好了坑,我们把他埋葬了。大家都站立着默哀。有一个小姑娘甚至在胸前画了十字,她的奶奶从前在教堂里工作过,她学会了祈祷。 这些都是我们自己做的。只有我们自己,没有大人。战争前我们甚至不知道怎么埋葬死人,而那一刻我们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。 有两天时间我们潜进水里去寻找那挺机关枪…… “他收集到篮子里……” 列昂尼德·西瓦科夫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钳工-工具制造者。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…… 牧人们把奶牛驱赶到一起。宪兵执法队员让人们在限定时间内把牲畜赶到格廖扎小溪旁,他们挨家挨户搜查。他们手里都拿着名单,按名单枪杀百姓。他们读着:母亲、祖父、孩子,什么样,几岁……他们按名单严格检查,如果少一个,就开始搜索。在床下,在炕炉后找到孩子…… 当把所有人都找齐了,就开枪打死…… 在我们家共召集齐六个人:外婆、妈妈、姐姐、我和两个弟弟。六个人……我们看着窗外,当他们去邻居家的时候,我和最小的弟弟跑向外屋,挂上了门钩。我们坐到柜子上,坐在妈妈身边。门钩太脆弱了,一个德国人一下就把它扯断了。他跨进门槛,让我们都站好。我都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模样:是上岁数的,还是年轻的。我们都倒下了,我滚到了柜子后面……第一次恢复知觉,是当时听到了有什么声音在滴答滴答地响着……滴答着,滴答着,像滴水的声音。我抬起头:是妈妈的血在滴答,死去的妈妈躺在地上。我在血泊中爬,所有人都染满了鲜血……我躺在血泊里,就像躺在水里……全身湿透了…… 我听见两个人走进来。他们清点着打死的人数。其中一个人说:“那边少一个人,应该找到。”他们开始搜寻,低头查看床下,那下面妈妈藏着一口袋粮食,口袋后面就是躺着的我。他们把口袋拖了出去,满意地走了,忘记了名单上还有一个人没找到。他们离开后,我就昏迷了过去…… 第二次恢复知觉时,我们家的房子着火了…… 炙烤得难以忍受,恶心。我看见,我自己全身是血,但不清楚我受伤了,我感觉不到疼痛。整个房子弥漫了浓烟……我爬到院子里,然后爬进了邻居的菜园。只有到了那里才感觉到,我的一条腿受伤了,一条胳膊也断了。疼痛难忍!有一段时间,又什么都不知道了…… 第三次苏醒过来,我仿佛听到了一位老年妇女的声音……我向着那声音爬过去…… 声音在空中飘,飘荡。我沿着这声音爬过去,就像顺着一条线,我爬进农庄的车库。一个人也没有看到……声音是从不知哪里的地下发出来的……当时我猜想,有人在检修沟里叫喊…… 我不能站起来,我爬向那条坑道,向下一看……坑里都挤满了人……这些人都是斯摩棱斯克的难民,他们住在我们的学校里。二十个家庭。所有人都躺在坑里,上面有个受伤的小女孩站起来,又倒下了,是她在叫喊。我往后一看:现在往哪里爬呢?整个村子都是一片火海……没有其他的活人了……就这一个小姑娘。我倒在了她身边……躺了多久,我不知道…… 我觉得,小姑娘死了。我碰了碰她,喊叫她——她没有回应。就我一个人活着,他们都死了。太阳照耀着,晒热的血泊蒸腾着水汽。我头晕目眩…… 我躺了那么久,一会儿苏醒,一会儿昏迷。星期五枪杀的我们,星期六外公和姨妈从另一个村子赶来了。他们在坑里找到了我,把我放到手推独轮车上。独轮车颠簸着,我很疼,想叫喊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我只能哭……很长时间不会说话。七年……会小声说些什么,但谁也听不懂我说的是什么。过了七年我才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能说好了……听见了自己说话的声音…… 在我们家房子原来的地方,外公把那些骨头收集到篮子里。都没有盛满一篮子…… 这就是我说的……难道这就是全部?这就是经历了那些恐惧之后留下来的全部?这么几十个词语…… “他们把小猫从家里带了出来……” 托尼娅·鲁达科娃,五岁。 现在是一位幼儿园主管。 战争的第一年……我记住的事儿不多…… 德国兵一大早就来了,当时院子里还灰蒙蒙的。他们让大家站到草坪上,命令那些剃过头的人:站出来!剃过头的都是战俘,被村民们带回家照管。他们被带到树林里,枪决了。 此前我们都喜欢在村后跑来跑去,在树林旁玩耍。这样一来我们都吓得不敢去了。 我记得妈妈烤面包。她烤了好多面包:条凳上,桌子上,地板的毛巾上,外间屋里,放得到处都是。我惊讶地问:“妈妈,为什么烤这么多面包啊?叔叔们都被打死了。这么多面包要给谁吃啊?” 她把我赶到街上:“去找伙伴们玩吧……” 我害怕,妈妈会被他们打死,所以一直都跟在妈妈身后跑来跑去。 深夜,游击队员们把面包取走了。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面包。德国兵挨家挨户搜刮得一干二净,我们都挨饿了。我已经不记得了……我请求妈妈:“点着炉子,给我烤面包吧,烤好多好多。” 这就是战争第一年我能记得的全部事情…… 也许,我慢慢长大了,因此接下来我记的事就多了。他们焚烧了我们的村庄……先是开枪杀死了我们的百姓,然后是放火烧了房子。我是从地狱里幸存下来的…… 他们没有在街上开枪杀人,而是走进家里。他们都站在窗子旁:“我们去安尼西卡家开枪……” “安尼西卡家都结束了。他们去了安菲萨家……” 我们站着,等着——等着他们来开枪打死我们。谁也不哭泣,谁也不叫喊。我们都站着。我们有个邻居带着自己的小男孩,她说:“我们到外面去吧,街上不开枪。” 他们走到院子里:第一个是士兵,第二个是军官。军官的个头很高,他的长筒靴子也很高,大檐帽也很高。我记得清清楚楚…… 他们把我们往房子里赶。女邻居倒在了草地上,亲吻着军官的靴子:“我们不走。我们知道——在里面会打死我们的。” 他们说:“粗留客!粗留客!”意思是说——往回走。房间里,妈妈坐在桌子旁边的条凳上。我记得,她端起一杯牛奶,给我们最小的孩子喝。四周异常安静,我们都能听见他吧嗒吧嗒的喝奶声。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,把一只扫帚放在了自己的前面。桌子上有一块很长的桌布,邻居家的小男孩藏到了桌子下面,桌布底下。他的兄弟钻到了床底下。而女邻居跪在门槛边,乞求着:“老爷,我们的孩子都还太小了啊。老爷,我们的孩子,太小太小啦……” 我记得,她一直这样乞求着,乞求了很长时间。 军官走到桌子前,撩起桌布,开了一枪。从里面发出一声叫唤,他又开了一枪,邻居家的小男孩一直喊叫着……他打了五枪…… 他看着我……我努力想往扫帚的后面躲藏,但是怎么也躲藏不进去。他有一双那么漂亮的灰色眼睛……真是啊,我这个都记得……我吓坏了,吓得喊叫:“叔叔,您要打死我吗?”但他什么也没有回答。恰好这时从另一个房间走进来一个士兵,幸好他走进来……他扯下来房子之中的一块大窗帘。他把军官叫过去,给他看床底下卧着的几只小猫咪。大猫不在,只有一窝小猫。他们把小猫抱在手里,笑了,开始逗弄它们玩耍。玩了一会儿,军官把它们交给了士兵,让他带到外面去。他们就把小猫从家里抱了出去…… 我记得,被打死的妈妈头发烧着了……而她旁边的小弟弟——包在襁褓里……我和哥哥从他们的身边爬过去,我扯着他的裤子爬:首先,我们躲到了院子里,然后到了菜园里,傍晚时,我们躲藏到了土豆地里,晚上爬进了灌木丛中。到了那里,我才哭起来…… 我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幸存下来的?我记不清了……我和哥哥活了下来,还有四只小猫。我们的外婆来了,她住在河边,把我们领走了…… “你要记住:马利乌波里市,帕尔科瓦亚街6号……” 萨沙·索利亚宁,十四岁。 现在是一级伤残军人。 我是真不想死啊……特别是不想死在黎明…… 敌人押着我们去枪决,走得很快。德国鬼子急着要去干什么,这是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到的。 在战争爆发前,我喜欢德语课,甚至自己学会了背诵好几首海涅的诗歌。我们一共有三个人:两个战俘——是两名上尉,和我。我还是个小孩子……我在树林里拾武器的时候,被他们抓住了。我溜掉了两回,第三次时被逮住了。 我不想死…… 他们低声地对我说:“快跑!我们扑向押送的敌人,你跳到灌木丛里。” “我不跑……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要和你们在一起。” 我想和他们一起牺牲,就像一名真正的战士。 “我们命令你:快跑!活下去!” 其中的一个,丹尼拉·戈里高利耶维奇·约尔丹诺夫,来自马利乌波里市……另外一个,亚历山大·伊万诺维奇·伊里英斯基,来自布良斯克…… “你要记住:马利乌波里市,帕尔科瓦亚街6号……记住了吗?” “布良斯克市……街……记住了?” 敌人开枪了…… 我跑了……我跑啊,跑啊……我的大脑里这样敲打着:这个,这个……要记住……这个,这个,这个……要记住。但是因为害怕,我还是给忘了。 我忘记了布良斯克的街道和门牌号码…… “我听见,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……” 列娜·阿罗诺娃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律师。 我们的城市突然变成了一座兵城。我们和平宁静、四季常青的戈梅利市35…… 父母计划把我送到莫斯科去,我的哥哥在军事学院上学。大家都觉得,莫斯科永远都不可能被攻陷,这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。我不想离开,但是父母坚持要这样做,因为敌机开始轰炸我们的时候,我白天什么东西也不吃,食物让我强烈反感,眼看着人就消瘦下来。妈妈认为,莫斯科会平静些,莫斯科一切都会好。于是,他们把我送到莫斯科。她和爸爸会在战争一结束就来接我。他们觉得这会很快的。 火车没有开到莫斯科,开到马拉雅罗斯拉维茨就让我们下车了。火车站上有国际长途电话,我来回跑了好几次,想给哥哥打通电话,好让他知道,我该怎么办。电话打通了,哥哥说:“坐在那里等着,我去接你。”在惊恐中过了一个晚上,人很多,突然宣布:半小时后火车开往莫斯科,请大家上车。我收集起东西,跑到火车上,爬到一个上面的床铺,睡着了。等我醒来,火车停靠在一条不大的河流边,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。“莫斯科在哪里?”我吃惊地问。人们答复说,火车正把我们拉向东方…… 我从车厢里出来,因为伤心和失望大哭了起来。可是——啊!迪娜看到了我,这是我的女友,我们是从戈梅利一起出来的,我们的妈妈一起送我们上的火车,可是在马拉雅罗斯拉维茨我们走散了。现在我们两个人又到了一起。于是,我就不再那么感到害怕了。在车站,有人把食物给我们送到了火车上:三明治,用大车拉来了用盖桶装着的牛奶,有一次甚至给我们送来了热汤。 在库斯塔纳州的扎尔库里车站,让我们下了车。我和迪娜第一次坐上了马车。互相安慰说,等到了地方,立刻给家里写信。我说:“如果房子不被炸坏,父母还会收到我们的信,如果被炸坏了,我们该往哪里写信呢?”我的妈妈是儿童医院的主治医生,爸爸是手工技校的校长。我的爸爸脾气很和蔼,就连整个外貌都是特别标准的教师模样。当他第一次下班后带着手枪(人们发给他的)回到家时,我看见他的普通西服上面佩带了枪套,吓坏了。我觉得,他自己也害怕手枪,晚上他小心地摘下来,放到桌子上。我们住在一所大房子里,但房子里没有住军人,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武器。我觉得,手枪会自己开始射击,我们的家里已经生活着战争了。等爸爸摘下手枪时,战争就结束了。 我和迪娜都是城市女孩,什么也不会。到了目的地,第二天就派我们到田野里干活,一整天都弯腰站着。我头晕眼花,倒在了地上。迪娜守在我旁边哭,不知道怎么办才好。太惭愧了:当地的女孩子干完活了,我们刚刚到了田地的一半,她们已经远远地落下我们。最可怕的是我被派去挤牛奶,人们给了我挤奶桶,可我从来没有挤过牛奶,害怕走到奶牛跟前。 有一次,有个人从车站来,带来了一张报纸。从上面得知,戈梅利被占领了,我和迪娜痛哭起来。既然戈梅利都被占领了,我们的父母就都牺牲了,我们就会被送到保育院。我不想听到“保育院”这个词,我想找到哥哥。但是迪娜的父母赶来接我们了,简直太神奇了,他们竟然找到了我们。她的父亲在奇卡罗夫州的萨拉克塔什市当主治医生。在医院的院子里有一所不大的房子,我们就住在那里。睡在用板子搭成的简易床上,床垫里塞的是麦秸。我的长长的发辫让我很受罪,长过了膝盖。没有妈妈的允许,我不能剪头发。我有一个希望,妈妈还活着,她总会找到我的。妈妈喜欢我的发辫,如果我剪掉了,她会骂我的。 有一天……黎明时分……这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童话里,可这是在战争期间啊。有人敲响了窗子……我坐起身,看到:我的妈妈站在那里。我一下昏迷了过去……很快妈妈就给我剪掉了长发,往头上抹了煤油,祛除虱子。 妈妈已经打听到,爸爸的学校转移到了新西伯利亚,我们就去投靠爸爸。在那里我又开始上学。从一早就学习,午饭后,我去军队医院帮忙,城市里来了许多伤员,从前线转送到了后方。我们像卫生员一样工作,把我分配到了外科,这是最繁重的科室。把旧床单发给我们,我们撕扯开做成绷带,缠好,然后送到无菌室里消毒。我们清洗旧绷带,有时从前线上运回这样的绷带,用筐子装着,堆到院子里。它们血渍斑斑,粘满脓水…… 我生长在医生家庭,到战争前都梦想,将来一定当一名医生。让去手术室——那我就去手术室。别的小女孩都害怕,而我无所谓,只是感到能帮大人的忙,就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。上完课,我就飞快地跑到军队医院,为了不迟到,总是按时到达。我记得,我有几次昏倒在了地上。医生打开伤口,一切都粘连在了一起,伤员叫喊着……还有好几次我因为绷带的气味而呕吐,绷带的气味非常浓重,不是药味,而是……其他的什么味道……陌生的、令人窒息的……死亡的气息……我已经知道了死亡的气味……有许多女孩子离开了,不能忍受这些。她们为前线缝制手套,有的人会编织,就走了。而我不能离开医院——我怎么能够离开呢?如果所有人都知道,我的妈妈——是一名医生。 但是,我哭过很多次,当伤员死去的时候。他们死的时候,呼喊着:“医生!医生!快点!”医生跑过去,可是却救不了他,送到外科的都是些重伤员。我记得有一位中尉……他向我要一个热水袋。我给他放好热水袋,他抓住了我的手……我不能挣脱开……他把我的手拉到自己跟前,握着我的手,竭尽全力地抓着。我听见他心跳停止的声音,跳着,跳着,停止了…… 在战争期间,我知道了那么多事……比我一辈子知道的都多…… “我跟着姐姐——上士薇拉·列契金娜上了前线……” 尼古拉·列契金,十一岁。 现在是一名机械师。 家里一片沉寂……家变小了…… 哥哥们立刻就应征入伍了。薇拉姐姐一次次到兵役委员会去,1942年3月,她也去了前线。家中只剩下了我和小妹妹。 亲戚把我们转移到了奥尔洛夫州。我在农庄里干活,已经没有男人了,所有男人该干的活计都落在了像我这样的少年肩上。我们代替了男人——我们大都在九岁到十四岁之间。我第一次去耕地。女人们从自己的马身边站起来——把我赶到了一边。我站着,等着,希望过来个人教给我,可是她们沿着第一条犁沟过去了,又从第二条犁沟返回来了。而我,还是一个人。那我就自己来吧,在一条犁沟旁,沿着它走,于是我追赶上了她们。从早晨起,我就到田野里干活,晚上,我和男孩们去放牧。我放马,叫马吃夜草。一天如此,第二天如此……第三天去耕地,耕啊耕啊,我就累得病倒了。 1944年,薇拉姐姐受伤后从医院里回家待了一天,她来看望我们。早晨,人们赶着马车把她送到了车站,我步行追赶上她。在火车站,一名士兵不允许我进车厢:“你和谁来的,小男孩?”我没有惊慌失措,回答:“和上士薇拉·列契金娜。” 于是,他们就让我上了前线…… “在那太阳升起的地方……” 瓦丽娅·科日阿诺夫斯卡娅,十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童年的记忆……童年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恐惧,或是某些美好的东西…… 我们的家离军队医院不太远。医院被炸了,我看见,伤员们连同拐杖一起从窗口跌落下来。我们的房子也着火了……妈妈冲进火海,叫喊着:“我要拿些孩子的衣服。” 我们的房子烧毁了……我们的妈妈也烧死了……我们跑过去追她,人们赶上我们,紧紧抓住:“孩子们,妈妈已经救不出来了。”人们往哪里跑,我们就跟着往哪里跑。死尸遍地……许多受伤的人在呻吟,请求帮助。可是,谁能帮他们呢?我吗——十一岁,妹妹——九岁。我和她走散了…… 我们是在明斯克郊外的奥斯特罗什茨基镇的孤儿院重逢的。战前,父亲曾经把我们送到这里来参加少先队夏令营。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,德国人把夏令营改造成了孤儿院。一切既熟悉又陌生。那些天我们一直在痛哭,一直在流泪:我们都失去了父母,我们的房子都烧没了。保育员都是些上年纪的女人,规规矩矩的德国人。过了一年……我觉得,是过了一年……开始从我们中选人送到德国去。他们不是按照年龄挑选,而是按身高,我呢,很倒霉,个头高高的,就像父亲,而妹妹,像妈妈,个头很小。开来了几辆汽车,周围都是持枪的士兵,把我们赶上车,妹妹叫喊着,被人拽到了一边,向脚下射击。不让她靠近我。就这样,我们又被分开了…… 车厢。挤得满满当当的……整个车厢里都是孩子,没有一个超过十三岁的。第一次我们停靠在了华沙。没有人给我们水喝,没有人给我们东西吃,只有一个不知是谁的老头走进车厢,带着一口袋卷着的纸条,上面用俄语写着祈祷词“我们在天上的父”,他给每个人发了一张这样的纸条。 过了华沙后,火车又行驶了两天。把我们带到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检疫站的地方。所有孩子都被脱光了衣服,一丝不挂,不论是男孩、女孩,站在一起,我因为害羞,哭了。女孩们想挤到一边,男孩子们想到另一边,但是被他们轰赶到了一堆,赶到水龙头下……水冰凉冰凉的……散发着陌生的气味,后来再也没有闻到过,我不知道里面添加了消毒药剂。什么都顾不上了:眼不是眼,嘴不是嘴,耳朵不是耳朵——给我们一个个进行体检,然后发给了我们和病号服一样的条纹裤子和上衣,脚上穿的是木制的凉鞋,胸前都挂着一个写着“Ost”的小铁牌。 他们把我们赶到外面,排成一列像尺子一样笔直的横队。我想,这是要把我们运送到哪里去吧,可能是去某个集中营,后面有人小声说:他们要把我们卖了。一个年老的德国人走过来,选中了我和另外三个女孩,给了我们些钱,指了指铺着麦秸的大车:“你们坐到上面去!” 我们被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田庄……一栋非常高大的房子,环绕四周的是一座古老的公园。我们住进了板棚,一半的地方养着十二条大狗,另一边,就是我们。我们立刻被命令到田间去干活——收拾那些石头,别让它们弄坏了犁和播种机。需要把石头码到一边,码得整整齐齐。可我们穿的是木凉鞋,弄得脚上泥泞不堪。给我们吃的都是馊臭的面包和脱脂的牛奶。 有一个小姑娘没有坚持住,死了。她被放到马背上,驮到了森林里,什么也没有穿,直接就这样埋了。木凉鞋和条纹上衣带回了庄园。我记得,她的名字叫奥丽娅。 那里有一个很老很老的德国人,他为主人喂狗。他俄语说得很差,可经常对我们说,鼓励我们一定要坚持住:“挺住,希特勒完蛋,俄国人胜利。”他走到鸡笼子前,偷几个鸡蛋放在帽子里,藏在自己的工具箱中——他在庄园里还做木匠活儿。他手里拎着斧头,像是去干活的样子,把箱子放到我们身边,观察着四周,冲我们挥手,让我们快点把鸡蛋吃掉。我们喝完鸡蛋,把蛋壳埋进土里。 两个塞尔维亚小男孩招呼我们过去,他们也在这个庄园里干活。和我们一样,当奴隶。他们说出了自己的秘密……他们说,他们有个计划:“我们应该逃跑,不然的话都会死,像奥丽娅一样,埋到树林里,再把我们的木凉鞋和上衣拿回来。”我们很害怕,但是他们向我们保证。是这样的……庄园后面有一片沼泽地,早晨我们悄悄靠近了那边,然后跑走了。我们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跑,向着东方。晚上我们就钻进灌木丛中,睡着了,大家都很累。早晨睁开眼,四周一片寂静,只有青蛙的叫声。我们起身,用露水擦了把脸,又向前走。走了没多久,就看到前面有一条公路,应该穿越过去,对面就是茂密而美丽的森林。我们就能得救了。一个男孩趴下,观察着公路,喊叫了一声:“快跑!”我们都跑到公路上,可是从森林里迎面开出来一辆装着武器的德国汽车。敌人迅速包围了我们,开始痛打那两个男孩。 奄奄一息的他们被扔上汽车,让女孩们坐到旁边。敌人说,他们会好的,而你们会更好,俄国猪。他们从铁牌上知道,我们是从东边来的。我们都吓坏了,甚至都没有哭。 我们被带到了集中营。在那里,我们看见:孩子们坐在麦秸上,全身爬满了虱子。麦秸是从田间弄来的,通电的铁丝网外面就是麦田。 每天早晨敲打着铁门,走进来一位微笑的军官和一位美丽的女人,她用俄语对我们说:“谁想喝粥,快到院子里站队。给你们开饭了……” 孩子们站起来,争先恐后地挤着,大家都想喝粥。 “只能给二十五个人吃,”女人清点着人数,“别吵,剩下的人等明天吧。” 我开始的时候信以为真,和小孩子们一起跑过去,推搡着,后来害怕地想:“为什么那些被带去喝粥的人都没有回来呢?”我坐在铁门下最靠近入口的地方,当我们变得越来越少,女人还是没有发现我。她总是站在门口,背对着我清点人数。这持续了多长时间,我说不清楚。我觉得……当时我已经失去了记忆力…… 在集中营里,我甚至没有看到过一只小鸟,一只蜘蛛。我心想:哪怕能找到一条虫子也好啊。但是,它们都不在这里生活…… 有一天,我们听到喧哗,叫喊,射击声。有人敲打着铁门——我们的士兵冲进了我们的牢房,叫喊着:“孩子们!”把我们抱到肩头,搂在怀里,一人抱几个,因为我们都没有分量,很轻。亲吻着,拥抱,哭泣,把我们带到了外面…… 我们看到了焚尸炉的黑烟囱…… 我们被治疗了好几个星期,给我们吃喝。人们问我:“你几岁了?”我说:“十三岁……”“啊,我们都以为你也就八岁。”当恢复了健康,我们被带回了太阳升起的地方。 回家了…… “白衬衫在黑暗中远远地发着光……” 叶菲姆·弗里德连德,九岁。 现在是硅酸盐产品联合工厂副经理。 童年结束了……在第一次枪声中结束了。我身体里住的还是一个小男孩,但是在他身旁的却已经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了…… 战争前,我害怕一个人留在家里,可如今恐惧感立刻消失了。那些据说坐在壁炉后面的妈妈的家神们,我已经不相信了,她也想不起他们来了。我们乘坐着大车离开了霍基姆斯克,妈妈买了一筐苹果,放在我和妹妹跟前,我们就吃这些苹果。轰炸开始了,妹妹的手里有两个漂亮的苹果,我们为了这两个苹果争执起来,她不给我。妈妈骂我们:“快藏起来!”可我们还在争抢苹果。直到我请求妹妹:“哪怕给我一个也好,要不然把我们打死了,我都来不及尝。”于是,她给了我一个,最漂亮的。此时,轰炸停止了。我没吃这个可爱的苹果。 我们坐着大车,我们的前面走着牲口群。从父亲(战争前他是霍基姆斯克“畜牧采购站”的经理)那里得知,这些都不是普通的奶牛,而是种畜,它们都是花了大价钱从国外购进的。我记得,父亲当时不能给我解释清楚,一大笔钱到底是多少,后来他举了个例子,每头牛的价格相当于一台拖拉机的价格、一辆坦克车的价格。既然是坦克,也就是说,那肯定是很多钱了。我们都很珍惜每一头奶牛。 可以说,我是生长在一个畜牧技术家庭的,我很喜欢动物。连续轰炸过后,我们没有了马车,我走在牲口群的前面,我在自己的屁股上绑了一条绳子。奶牛们有很长时间不能习惯轰炸,它们体型沉重,不习惯走很长的路,它们的蹄子都开裂了,疲惫至极。枪炮袭击后,很难再把它们赶到一起。但是,如果一头公牛走到路上,其他的牛都会跟在它的身后。而这头公牛最听我的话。 深夜的时候,母亲不知在哪里为我洗干净了白色的衬衫……到黎明的时候,突然听到:“快起来!”——上尉图尔钦叫喊着,我们的队伍由他率领。我穿上衬衫,驱赶着公牛,往前走。突然我想起来,我一直穿着的都是白色衬衫。在黑暗中它会发光,从老远就能看见。我和公牛躺在一起睡觉,就在它的前腿边——这样会暖和一些。瓦西卡从来都不会第一个起来,它等着,当我起身后,它才会动。它能感觉出,它身边是一个小孩子,可能会碰疼他。我和它躺在一起,从来不用担心。我们步行到了图拉,将近一千公里,走了三个月,大家已经是在光着脚走路,全身的衣服和鞋子都破烂不堪了。留下来的牧人也很少。奶牛的乳房膨胀,来不及给它们挤奶。乳房胀痛,奶牛就站在你身边,看着你。我的双手都酸痛了,一天要给十五到二十头奶牛挤奶。现在那一幕幕场景好像就在眼前:前腿炸断的奶牛卧在道路上,从青紫的乳房里流着奶水。它看着人们,等待着。战士们停下来——端起枪:要开枪打死它,好让它别再受罪。我请求他们:“请等等……” 我走向前,把牛奶挤到地上。奶牛感激地舔着我的肩头。“呶——”我站起身,“现在你们开枪吧。”我远远地跑开,不想看见…… 在图拉听人们说,被我们轰赶来的这群奶牛要送到肉联厂去,没地方养着它们。德国人已经靠近了城市。我穿上白衬衫,去和瓦西卡告别。公牛冲着我的脸沉重地喘息着…… 1945年8月……我们返回了家园。快到达奥尔沙的时候,那一刻我正站在窗口旁。妈妈走过来打开窗子。妈妈说:“你闻到我们沼泽地的气味了吗?”我很少哭,可当时我大哭了起来。在撤离的时候,我在梦里甚至梦见收割沼泽地里的干草,把干草堆成草垛,等它们晒干了以后,散发着芳香的味道。故乡沼泽地中的干草散发出的芳香和哪里的都不一样。我以为,只有在我们那里,在白俄罗斯,沼泽地里的干草才会散发出这样浓郁的芳香,这芳香到处伴随着我。我甚至在梦中都能够闻到。 胜利日那天,邻居科里亚叔叔跑到街上,向着天空开枪。男孩们围住他:“科里亚叔叔,给我!”“科里亚叔叔,给我!” 他挨个儿给了所有的孩子们。于是,我平生第一次开了一枪…… “妈妈倒在我刚刚擦洗过的干净地板上……” 玛莎·伊万诺娃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教师。 我们有一个和睦的家庭。所有人都互相关爱…… 我的父亲参加过内战,从那时开始就一直穿着军装。他领导着我们的农庄,农庄的经济一直位于前列。当我开始认字读书的时候,他给我看《真理报》的剪报,上面有介绍我们农庄的文章。作为优秀的农庄领导,父亲在战前被派去参加农业成果大会和莫斯科的农业博览会。他给我带回来漂亮的儿童书和一铁盒巧克力糖果。 我和妈妈都非常爱爸爸,我爱他,他也爱我们,爱我和妈妈。也可能,是我想美化一下我的童年吧?但是战争前的所有记忆都是愉快和美好的。因为……这是我的童年,真正的童年…… 我想起了那些歌曲。当女人们从田间回家时,一路歌唱。太阳落到了地平线,从山的后面还传过来她们的歌声: 到了回家的时候。回家吧。天空中染红了晚霞…… 我迎着歌声跑出去——那其中就有我的妈妈,我听得出她的声音。妈妈把我抱起来,我紧紧地搂着她的脖子,然后跳下来,跑在她的前面,而歌声追赶着我,充满了整个世界——那么快乐,那么美好! 这样幸福美好的童年之后……突然……立刻就是战争! 战争一开始,爸爸就走了……他被留下来参加地下斗争。他不住在家里,因为我们所有人都认识他。他只在晚上才回来看我们。 有一天,我听见,他和妈妈谈话:“在公路附近炸坏了德国人的汽车……” 我被炉烟呛得咳嗽了起来,父母都吓了一跳。 “这事儿谁也不能让知道,女儿。”他们提醒我。 我变得害怕深夜。父亲来看我们,要是让法西斯分子知道了,他们会抓走爸爸,我是那么爱他。 我一直都在等着他。我躲到我们家大火炕的最深处的角落里,抱紧了奶奶,但是害怕睡着,所以我睡一会儿,时常会醒来。暴风吹着烟囱,小风颤抖着,吱吜作响。我有一个念头:不能睡过去,睡着了就不知道爸爸回来了。 突然,我开始感觉到,这不是暴风在叫唤,而是妈妈在哭泣。我发烧了,伤寒,半夜三更时父亲回来了。我第一个听见了,叫醒奶奶。父亲很冷,而我在发烧,他坐在我身边,不能走。他很疲惫,变得苍老了,但是他让人那么亲近。出人意料地传来了敲门声。重重的敲门声。父亲甚至没来得及脱下羊皮袄,伪警察就闯了进来。把他拉到了外面,我跟在他身后,他向我伸出手,被敌人用步枪把他的手打开了。敌人敲打着他的头。 我光脚在雪地上跟着他跑,直跑到河边,叫喊着:“爸爸,爸爸……”奶奶在家里祈祷:“上帝在哪里?上帝躲到哪里去了?” 他们杀死了父亲…… 奶奶不能忍受这样的痛苦。悄悄地哭,哭啊哭,过了两周,就死在了炕上,我就睡在她的身边,我搂着死去的她。家里再也没有别人了,妈妈和弟弟躲藏到了邻居家。 爸爸死了之后,妈妈也完全变了一个人,整天不出家门,只说爸爸的事,很快就疲倦了。而在战争前,她是个斯达汉诺夫36式的劳动者,做什么都是走在前列。她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,可我一直努力试图让她看到我。我想方设法让她变得高兴起来。但是,只有当我们一起回忆爸爸的时候,她才会变得有些生机。 我记得,那些幸福的女人跑过去,喊叫着:“从邻村派了一个小伙子,骑着马来送信儿——战争结束了。很快我们的男人就要回家了。” 妈妈倒在了干净的地板上,我刚刚擦洗过的地板上…… “上帝是不是看到了这些?他是怎么想的……” 尤拉·卡尔波维奇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司机。 我看到了,那些不能看的……人类不能看的。可我当时还很小…… 我看见过,一个士兵奔跑着,就像腿打了绊子,他摔倒在地,久久地抓着泥土,拥抱它…… 我看见过,我们的战俘被押送着穿过村子。一列长长的队伍,穿着撕烂或者烧破的裤子。他们深夜停留过的地方,树皮都被啃了。敌人把死马扔给他们当食物,他们把它撕烂了吃。 我看见过,深夜德国鬼子的军用列车颠覆了,着火了,早晨他们让那些在铁路上工作的人都躺到铁轨上,火车头从他们身上辗了过去…… 我看见过,把人像牲口一样套在四轮马车上。他们的脊背上印着黄色的星星,敌人用鞭子驱赶他们,快活地驾驶着他们奔驰。 我看见过,敌人用刺刀杀死母亲手中的孩子,扔到火里,投进井里……没有轮到我和妈妈…… 我看见过,邻居家的狗在哭泣。它蹲在邻居家房子的灰烬里,孤零零的。它有一双老年人的眼睛…… 可我当时还很小…… 因为经历了这些,我长大了……我长成了一个忧郁而多疑的人,我的性格很孤僻。当有人哭泣时,我不会怜悯,相反,我会轻松些,因为我自己不会哭泣。我结过两次婚,两次妻子都离我而去,任何人都不能和我待得长久,很难爱上我。我知道……我自己都知道…… 许多年过去了……现在我想问:上帝是不是看到了这些?他是怎么想的…… “这世间——让人百看不厌……” 柳德米拉·尼卡诺罗娃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程师。 我想回忆一下……我们是不是在战争前就在说战争了? 广播里播放着歌曲:《如果明天就是战争》《我们的装甲车坚固,坦克飞快》。孩子们可以安心地入睡…… 我们一家住在沃罗涅什。我童年的城市……学校里的许多教师都是老知识分子,有很高的音乐艺术水准。我们学校有儿童合唱团,我也参加了,在市里享有极高的声誉。据我所知,大家都非常热爱戏剧。 我们是移居来的军人家庭。带有走廊的四层楼房,夏天院子中盛开着金合欢。在楼房前的花坛里我们经常玩耍,那有地方可以捉迷藏。我很幸运父母都健在。爸爸是军队干部。整个童年,我的眼前都是他的军装。妈妈的性格温柔,有一双巧手。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。很容易就能猜想到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的我,很固执、任性,同时又很羞怯。我在“红军之家”学习音乐,练习合唱。每逢星期天,唯一的爸爸不忙的一天,他喜欢和我们一起在城市里散步。我和妈妈需要走在他的左侧,这样爸爸好和遇到的军人随时打招呼,行举手礼。 他还喜欢和我一起读诗,特别是普希金的: 学习吧,我的儿子:科学为我们缩短快速生活的经验……37 那个六月的一天……我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和女伴去“红军之家”的花园看戏,演出定在十二点开始。我们看见:大家都在听广播喇叭,它被固定在电线杆上。所有人的脸上都是不安的神色。 “你听,战争爆发了!”女伴说。 我飞奔回家。闯进屋门。房间里一片安静,妈妈没在家,爸爸正在有条不紊地对着镜子刮胡子,他的一边脸上还粘着肥皂沫。 “爸爸,打仗了!” 爸爸冲我转过身,继续刮胡子。我看见他的眼睛中有一种陌生的神情。我记得,墙上的有线广播喇叭被关闭了。这是他所能做的一切,为了延迟我和妈妈知道这个可怕的消息。 生活瞬间改变了……我完全想不起来这些天爸爸是不是在家,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。市里召开了全民会议:如果房子着火的话,怎么样扑火。如何在晚上关好窗户——城市里晚上应该看不到灯光。食品摊消失了,出现了食品供应证。 那个最后的夜晚来临了。它完全不像我如今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:眼泪、拥抱,跳上开动的火车。这些都没有发生在我们身上。一切经过是这样的,爸爸仿佛是收拾行装去演习一样。妈妈为他整理好行李,已经为他缝好了活领子,野战领章,检查了纽扣、袜子和手巾。爸爸拽了拽大衣,好像是我在拉着它。 三口人一齐到了走廊里。时间已经很晚了,此刻,家里所有的门除了大门,都已经关上了,为了走到院子里去,我们不得不从第一层上到第二层,穿过长长的走廊,重新下楼。街上一片黑暗,总是非常认真的爸爸说道:“别再往前送我了。” 他拥抱我们:“一切都会好的。别担心,姑娘们。” 他就这样走了。 他从前线寄回来几封信:“很快我们就胜利了,到那时我们就会过上另外的一种生活。我们的柳德米拉奇卡38近来表现怎么样?”我想不起来,到9月1日之前我都做了些什么。当然,有一次我让妈妈着急了,因为我没打招呼就去了女伴家很长时间。防空警报响起来,可以说,像平常一样。人们很快就习惯了:没有跑到防空工事去,而是都待在家里。有好几次防空警报响起时,我正好在市中心的街道上。我跑进商店,或者是楼道——不顾一切。 传言四起。但它们都没有留在记忆里。在我童年的头脑中……妈妈在军队医院里值班。每天都会有拉着伤员的火车到来。 最令人吃惊的是什么——货摊上又出现了商品,人们可以购买。我和妈妈那几天商量:要不要购买一架钢琴呢?最后决定暂时先不买,等爸爸回来再说。不管怎么说这是一笔大花销。 让人想象不到的是,我们开学了,就像平常一样,9月1日开学了。而爸爸那里,整个八月都没有一点音信。我们相信,我们等待着。尽管已经听说了这样的一些词语,像“武装”和“游击队”等等。月末的时候,我们被告知:随时准备撤离。我们知道了确切的日期,好像是,要在一个昼夜就走。妈妈们受罪了。但我们仍然坚信,离开一两个月,在萨拉托夫的某个地方待上一段时间,我们就会回来。打好包袱,装进去被褥,整好行李,收拾好餐具和装衣服的箱子。我们都准备好了。 在路上我记得这样一幅画面:没有吹哨子,我们的火车就开动了,我们从火上端起锅,来不及熄灭,就赶紧上了火车,穿过路基——带起一道火链。火车抵达了阿拉木图,然后返回了奇姆肯特。就这样来来回回,往返了好几次。最终,拖着缓慢速度,拉着沉重的物资,我们到了后方。 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土坯房……就仿佛走进了东方的神话里……一切都色彩鲜艳,非同寻常。我非常感兴趣。 可是,当我发现妈妈的第一根白发——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了。我开始努力让自己成熟起来。妈妈的一双巧手啊!我不知道,还有什么她不会的。妈妈真是有远见,在最后时刻,她搬起缝纫机(没有箱子,包在枕头里),扔到了启动的列车上。缝纫机——成了我们的救命恩人。每到深夜妈妈都悄悄地缝制衣服。我的妈妈睡过觉没有? 从地平线上可以看到冰雪皑皑的天山峰顶,春天的时候——整个草原因为盛开的郁金香而变成红色,秋天的时候,葡萄、香瓜都成熟了。但是拿什么买呢?!还在打仗!我们寻找我们的爸爸!三年时间里写了几十封问询的信:往军队司令部、野战邮局一百六十号、国防人民委员会、位于布古鲁斯兰的红军干部总局……得到的回复都是:“在死亡和伤员名单中没有发现这个姓名……”既然没有——我们就等待吧,等啊等啊,满怀希望。 广播里开始播放愉快的消息。我们的军队解放了一座又一座城市,奥尔沙也解放了。这是妈妈的故乡。那里住着外婆和妈妈的姐妹们。沃罗涅什也解放了……但是如果爸爸不在,沃罗涅什对我们来说就像陌生的地方一样。我们去投奔外婆。都是坐在火车的过道里——从那儿进入车厢——五个昼夜我们都是坐在那里…… 在外婆家,我最喜欢的地方是守着俄式炕炉。去学校上课时要穿着大衣,许多女孩的大衣都是用军大衣缝制的,而男孩们直接穿着军大衣。清晨,听到广播喇叭里传出来:胜利啦!当时我十五岁……我穿上爸爸战争前给买的礼物——毛线上衣和高跟新鞋,去上学。我们很珍爱这些东西,它们都提前考虑到了我会长身体,如今我长大了。 晚上我们坐在桌子前,桌上摆着爸爸的相片和一卷破损的普希金的诗集……这是他送给自己的未婚妻——我的妈妈的礼物。我想起来,我和爸爸一起读过这些诗句,当他因为什么事特别高兴的时候,他就说:“这世间——让人百看不厌。”他总是在高兴的时候重复这句诗。 我不能想象这样可爱的爸爸已经不在人世…… “他们带回来又细又长的糖果,像铅笔一样……” 列昂尼达·别拉娅,三岁。 现在是一名熨衣工。 三岁的孩子是不是记得些什么事吗?我这就回答您…… 有三四个画面我记得绝对清清楚楚。 …… 房子后面,一些陌生的叔叔在草地上做操,在河里游泳。他们跳高,叫喊,大笑,相互追逐,就像我们乡间的男孩子们。妈妈刚放下我,我就往他们那里跑,妈妈就吓得大叫,不允许我出家门。对于我的提问:“这些叔叔是什么人?”她惊慌地回答:“德国人。”别的孩子都跑到河边,带回来些又细又长的糖果……他们给我吃…… 这些叔叔白天列队在我们的街道上走来走去,开枪打死了所有冲他们叫唤的狗。 此后,妈妈禁止我白天到街上去。整个白天我都和猫待在家里。 …… 我们不知往哪里跑……露水冰凉。外婆的裙子一直湿到了腰部,我的裙子和头也都是湿漉漉的。我们躲藏到森林里,我裹在外婆的上衣里擦干了身体,吸干了裙子。 邻居中有人爬上了树。我听见他说:“着火啦……着火啦……着火啦……”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…… 我们回到了村子。在原先房子的位置——只剩下一堆没有烧尽的黑木头。在邻居家住的地方,我们找到了一把梳子。我认识这把梳子,是邻居家名叫安妞特卡的小姑娘的,她用这把梳子给我梳过头。妈妈不能回答我,她和她的妈妈在哪里?为什么她们没有回来?我的妈妈捂着胸口。我记得,安妞特卡给我从叔叔们——快活地在河里洗澡的叔叔们那里,带来过又细又长的糖果。那么长,就像铅笔一样……非常好吃,我们从来没有吃过……她长得非常漂亮,他们给她的糖果总是很多,比别人都要多。 深夜,我们把双脚伸进灰烬里取暖,睡觉。灰烬那么暖和,那么细软…… “箱子大小正好和他差不多……” 杜妮娅·卡鲁别娃,十一岁。 现在是一名挤奶工。 战争还在进行……可是得去耕地…… 妈妈、姐姐和哥哥去了田野,要种亚麻。他们出了家门,过了一个小时,时间不是太长,女人们就跑来叫喊着:“杜妮娅,你们家人被打死了,躺在田野里……” 妈妈躺在口袋上,从口袋里撒落了一地的种子。口袋上有许多枪眼儿…… 只剩下了我和自己的小外甥。我的姐姐不久前刚刚生下孩子,她的丈夫参加了游击队。就这样,剩下了我和这个小男孩…… 我不会挤牛奶。奶牛在牲口棚里叫唤着,它也觉出来,女主人没了。我家那只狗也整晚叫个不停,还有那头奶牛…… 小婴儿往我怀里钻……想吃奶……我想起来,姐姐怎么奶孩子……我把自己的奶头给他,他吮吸着,吮吸着,睡着了。我没有奶水,可是他累了,折腾累了,就睡着了。他在什么地方得了感冒?怎么病了?虽然在家里最小,但是我也明白了。他咳嗽,一直不停地咳嗽。没有吃的,奶牛已经被伪警察们抢走了。 男孩死了。他呻吟着,抽搐着,死了。我听见:周围一下变得死寂。我掀起破布,看见他全身漆黑地躺着,只有小脸庞是苍白的,干净的。苍白的小脸,全身都是黑色的。 深夜,漆黑的窗户。我去哪儿?我要等到天亮,等到早晨再去叫人。我坐着,哭着,家里一个人也没有,甚至这个小男孩也没了。天渐渐亮了,我把他放进了一个小箱子里……我们家保存着一个爷爷的小箱子,里面存放各种工具,不大的箱子,像个包裹。我担心,会有猫或者老鼠啃咬他。他那么小小地躺着,比活着的时候,还要小。我用干净的毛巾包裹起他来,亚麻的毛巾。我还亲吻了他。 小箱子大小正好和他差不多…… “我怕做这样的梦……” 列娜·斯塔罗沃伊托娃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粉刷工。 我的记忆中残留着一个梦……一个梦…… 妈妈披上自己的绿大衣,穿上皮靴,把六个月大的妹妹裹在暖和的被子里,出去了。我坐在窗户旁,等着她。突然,我看见:路上有几个人被押解着走来,其中就有我的妈妈和妹妹。在我们家附近,妈妈转过头,看了看窗口。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。一个法西斯分子用枪托打她……打得她弯下了腰…… 傍晚,我的姨妈——妈妈的妹妹来了……她哭得很伤心,撕扯着自己的头发,称呼我是:孤儿,孤苦伶仃的孩子。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词…… 深夜我做了个梦,好像看到妈妈在点燃炉子,火焰烧得明亮,我的妹妹在哭。妈妈招呼我……可是,我好像在很远的地方,我听不到。我在惊恐中醒来:妈妈叫我,我却没有答应。妈妈在梦里哭……我不能原谅自己,让她那样伤心地哭。我很长时间都在做这个梦……翻来覆去地做同一个梦。我想……我怕再做这样的梦…… 我甚至连妈妈的一张照片也没有。只有这一个梦……在哪里都不能再看见我的妈妈了…… “我希望妈妈就我一个孩子,只宠爱我……” 玛丽娅·普赞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人。 请原谅,每当我回想起这些事情……我不能……我……我就不能看别人的眼睛…… 他们把集体农庄的奶牛从牲口棚里赶出来,把人们关到了里面,其中就有我们的妈妈。我和弟弟蹲在灌木丛里,他两岁,他没有哭。我们家的狗也和我们坐在一起。 早晨回到家里,房子还在,可是妈妈没了。一个人也没有,只剩下了我们。我去打水,还要生炉子,弟弟想吃东西。我们的邻居在水井的吊杆上被吊死了。我转身去村子里的另一眼水井,那里有一眼泉水井,水非常好,非常甘甜。那里也吊着人,我担着空水桶回了家。弟弟哭了,因为他很饿:“给我面包,我要吃面包。”我咬了他一口,让他别再哭了。 就这样我们生活了好几天。村子里就我们两个人。那些躺着的或是吊着的都是死人。我们不怕死人,这些都是我们熟悉的人。后来,我们遇到一个陌生的女人,我们开始哭:“我们要和您一起住,我们自己很害怕。”她把我们抱上雪橇,带回了自己的村子。她有两个男孩,再加上我们两个。就这样我们一起生活,直到我们的战士到来。 …… 在保育院,人们送给我一条橙黄色的裙子,上面还带着小口袋。我太喜欢它了,我请求人们:“要是我死了,请给我穿上这条裙子再埋葬我吧。”妈妈死了,爸爸死了,我很快也会死的。我一直等待着,久久地等待着,等着什么时候自己死。每当我听到“妈妈”这个词的时候,我总会哭。有一次,不知为什么事他们骂了我,让我在墙角罚站,我从保育院里逃了出来。我逃跑了好几次去寻找妈妈。 我不记得自己的生日……他们告诉我:选自己最喜欢的日子,想是哪天就是哪天。喏,你最喜欢哪一天?我喜欢五月节。“但是,”我心想,“如果我告诉他们,我是五月一日出生的,或者五月二日,谁也不会相信,如果我告诉他们,五月三日,这一天倒像是真的。”人们把我们街区里过命名日的孩子集合到一起,给我们布置好节日礼桌,上面放满了糖果和茶水,还送给了我们各种礼物,给女孩子的是裙子之类的,给男孩子的是衬衫。有一次,有位陌生的爷爷来到了我们保育院,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煮鸡蛋,分给大家。他为我们大家做了好事,他自己也很高兴。那一天正好是我的生日…… 我已经大了,可是没有玩具的话还会感到孤单。躺下睡觉的时候,大家都睡着了,我会从枕头下面掏出几根羽毛,一根根地仔细欣赏。我是我最喜欢的游戏。如果我生病了,躺在床上,我就会想妈妈。我希望妈妈就我一个孩子……好让妈妈只宠爱我一个人。 好久我都没有长个儿……我们所有在保育院里的孩子都发育得很慢。我想,也许是伤心的缘故吧。我们没有长大,因为很少听到温柔的话语。没有妈妈陪伴不会长大…… “他们没有沉下去,像皮球一样……” 瓦丽娅·尤尔凯维奇,七岁。 现已退休。 妈妈盼望有个男孩……爸爸也希望有个男孩。可是却生下了个姑娘…… 但他们仍然想生个男孩……我虽然是个女孩,可生下来却像男孩子一样。父母给我穿的是男孩的衣服,理着男孩一样的短发。我也喜欢男孩们的游戏:哥萨克斗土匪,打仗,耍大刀。我特别喜欢玩“打仗”的游戏。我认为,我自己非常勇敢。 在斯摩棱斯克的郊外,拉着我们疏散人员的车厢完全被炸毁了。我们幸免于难,被人从火车的碎片下拖了出来。我们到了一个村庄,正好赶上那里开始打仗。我们蹲在不知谁家的地窖里,房子坍塌了,把我们掩埋了起来。当战斗平息下来,我们勉强从地窖里爬出来,之后的第一件事,在我的记忆中,就是汽车。几辆行驶的小汽车,上面坐着一些微笑的士兵,他们都穿着黑亮黑亮的雨衣。我不能表达出那种感觉,其中有恐惧,也有某种病态的好奇。汽车穿过村庄,消失了。我们这些孩子跑去看,村子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我们到了田野里,一幅恐怖的画面展现在我们眼前,整片黑麦田都被打死的人盖满了。也许,因为我具备了不是一般女孩的性格,所以看到这些我没有害怕,尽管这是第一次看到。他们全身漆黑地躺在那里,那么多人,让人无法相信,这是一些人躺在这里。这是战争给我留下的最初印象……我们浑身发黑了的士兵…… 我和妈妈返回了维捷布斯克。我们的房子被烧毁了,但是奶奶在等着我们……一家犹太人收留了我们,两位病得很厉害,但是非常善良的老头。我们一直都很担心,因为城里到处都贴着告示,上面说,犹太人应该住到隔离区,我们请求他们,不要走出家门。有一天,我们没在家……我和妹妹到一个地方玩,妈妈不知去了哪里。还有奶奶……当我们都回到家,看到一个纸条,主人去了隔离区,他们担心我们受连累,我们应该活下去,而他们已经很老了。城里颁布了命令:俄罗斯人如果知道犹太人藏身在哪里,应该进行举报。不然的话,也会被枪毙。 我和妹妹读了这个纸条,跑到德维纳,那个地方没有桥,用船把人们运送到那里去。河岸让德国人封锁了。我们眼睁睁看着,把那些老头、孩子装到了船上,小船行到河中心,就被推翻了。我们找了好久,没有看到我们的老头。我们看见,一家人坐上了小船——有丈夫、妻子和两个儿子,当小船翻了的时候,成年人立刻沉到了水底,而孩子一直在漂浮。法西斯分子们笑着,用船桨拍打他们。他们在一个地方击打孩子,孩子漂到了另一边,他们就追过去,继续击打。他们也不沉底,像皮球一样…… 四周一片寂静,也许,是我的耳朵聋了,我觉得,一切都变得死寂,鸦雀无声。突然在这寂静中响起了大笑声。一个年轻的、发自肺腑的笑声……我们旁边站了几个年轻的德国人,目睹了这一切,他们笑着。我不记得,我和妹妹是怎么回到家的,我是怎么才把她扯走的。当时,很明显,孩子们一下子长大了,她才三岁,就都明白了,一言不发,也没哭泣。 我曾经害怕上街,当我走在废墟里,我觉得自己比平时还要平静一些。有天深夜,德国人闯进了我们家,开始拉扯我们,让我们起床。我和妹妹睡在一起,妈妈和奶奶在一起。德国人把我们驱赶到街上,不让带任何东西,而当时已经入冬了,我们被装上车,拉到了火车站。 阿里图斯——立陶宛的一座城市叫这个名字,过了几周我们到达了这里。在车站上,我们被命令排成了长队,我们路上遇到了几个立陶宛人。显而易见,他们知道把我们带到哪里去,一位女士走近妈妈,说:“要把你们带到死亡集中营去,把自己的姑娘给我吧,我救救她。如果你们还能活着,你们会找到她的。”妹妹长得很漂亮,大家都非常喜欢她。但是,什么样的母亲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人呢? 在集中营里,他们立刻把奶奶带走了。他们要把老人带到另外一个宿舍去。我们等着奶奶给我们消息,但是她失踪了。后来,不知从哪里听说,所有老人第一时间就被送到了毒气室。一天早晨,紧随着奶奶,妹妹也被带走了。这之前,几个德国人在宿舍里走来走去,登记儿童姓名,挑选漂亮的,一定要长得皮肤白皙的。妹妹的皮肤很白,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。没有登记全部儿童,只登记这样的。他们没有抓走我,我长得黑一些。德国人抚摸着妹妹的头,他们很喜欢她。 妹妹早晨被带走了,傍晚时才送回来。她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。妈妈问过她,但是她什么也不说。不知是他们恐吓她了,还是给她吃过什么样的药片,她什么都记不清了。我们后来才知道,他们被抽了血。看得出,抽了很多血,过了几个月,妹妹就死了。她是在早晨死的,当时他们又来带小孩,她已经死了。 我非常喜欢自己的奶奶,因为爸爸和妈妈去上班的时候,我一直跟她在一起。但是我们没有看到她死,一直盼望着,她还活在人世。而妹妹的死就发生在身边……她像活着一样躺在一边……还是那么美丽…… 隔壁的宿舍里住的是奥尔洛夫女人,她们都穿着皮大衣,她们的大衣都很肥大,每个女人都有好几个孩子。她们被赶出宿舍,六个人一排,敌人命令她们和自己的孩子操练队形,孩子紧紧依偎着她们。甚至还播放着不知什么音乐……如果一个女人和后面的孩子迈的步子不对,敌人就用鞭子抽打她们。敌人抽打着她,她还得往前走,因为她知道,如果她倒下,就会被枪毙,她的孩子也会被枪毙。我的胸中突然升起某种感觉,当我看见她们站起来,穿着沉重的大衣,迈开步子时…… 成年人被赶去干活,他们从涅曼河里运原木,把它们拖到岸上。许多人都死在了河里。有一次,领班抓住了我,把我也塞到去干活的队伍里。这时,从人群中跑出一个老人,他把我拉开,站到了我的位置。傍晚时,我和妈妈想去感谢他,我们没有找到他。人们说,他死在了河里。 我的妈妈曾经是一名教师。她确信“应该像人一样活着”,甚至在地狱里她也努力坚守着我们在家里的生活习惯。我不知道,她在哪里洗衣服,什么时候洗,但是,我身上穿的衣服始终是干净的,是清洗过的。冬天她用雪洗衣服,她从我的身上脱下所有的衣服,我就坐在被窝里,她就去洗。我们只有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。 我们仍然会庆祝我们的节日……在这天准备些什么吃的东西,一块煮甜菜,或者一个胡萝卜。妈妈尽量在这一天保持微笑。她相信,我们的战士一定会来的。基于这样的信念,我们都存活了下来。 战争结束后,我没有上一年级,而是直接上了五年级。我已经长大了,但是性格很孤僻,很长时间都远离人们。整个一生,我喜欢孤独。人们让我感受到压力,我很难和他们相处。我内心有什么秘密,也不能和人们分享。 当然,妈妈发现了我的变化。她努力吸引我,营造节日气氛,不忘记给我过命名日。我们家不断有客人来,都是她的朋友。她称呼我的熟人都是女孩,我很难理解这一点。而她却愿意靠近人群。我想象不到,妈妈有多么爱我。 是妈妈用爱再一次拯救了我…… “我记得蔚蓝蔚蓝的天空……我们的飞机在天上飞过……” 彼得·卡里诺夫斯基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建筑工程师。 在战争爆发以前…… 我记得,我们学习过打仗,做过备战演习。我们学过射击,投过手榴弹,甚至小姑娘们也要学。大家都想获得“伏罗希洛夫39级射手”奖章,希望在燃烧。我们唱着《格林纳达》,歌词优美,写的是英雄去参加战斗,“为了把格林纳达的土地分给农民”,继承革命事业,全世界的革命!是的,我们当时就是这样的。这曾是我们的理想! 童年的时候,我自己写童话故事,我很早就学会了阅读和写作。我是一个学习优秀的小男孩。依我的看法,妈妈想让我成为一名演员,而我的理想是学会飞行,穿上飞行员的制服。那个年代我们都是这样。比如,到战争开始之前,我没有遇到过一个小男孩不想当飞行员或是海军的。我们需要的不是天空,就是海洋。整个地球! 现在你们设想一下,我们都遭遇了什么……对我们的人民……他们对我们都干了些什么,当我们看见德国鬼子进入我们的故乡,在可爱的街道上,我哭了。当夜晚来临,人们关上护窗板,关严了窗子哭泣。 爸爸去参加了游击队……穿过街道,邻居家穿上了白衬衫,他们盛情迎接德国人,为他们还拍摄了录像。 当我看到第一批我们的人被吊死,我跑回家:“妈妈,我们的人被吊到了天上。”平生第一次我害怕了天空,此后改变了对天空的看法,我开始小心谨慎地对待它。我清楚记得,人们被吊得很高很高,也可能是当时我太恐惧了。我也看到过在地上被打死的人啊?但是没有这么害怕过。 爸爸很快回来接我们……现在我们可以一起离开了…… 一个游击小队,第二个……突然我们听见:整个森林里唱着俄罗斯歌曲。我熟悉鲁斯兰诺娃40的声音。一个小队里有一台电唱机,三四张唱片,从头放到尾,我吃惊地站着,不相信自己是在游击队员中间,这里还在唱歌。我在城市里生活了两年,在被德国人占领的城市,我忘记了人们还会唱歌。我看见,人们是怎么死的……看见他们是多么恐惧…… 1944年,我参加了明斯克游击队阅兵式。我走在右边一排的最边上,人们让我站在这里,为了方便看到主席台。“你还没有长大,”游击队员们对我说,“你挤在我们中间没有人注意到你,什么也看不见,你应该记住这一天。”我们没有拍过照片,太遗憾了。我想象不出,当时我长什么样子,我真想知道啊……看一看自己的脸庞…… 我不记得主席台了,我只记得蔚蓝蔚蓝的天空,我们的飞机在天上飞过,我们是如此期盼它们,在整个战争期间…… “像熟透的南瓜……” 雅可夫·科罗丁斯基,七岁。 现在是一名教师。 最初的轰炸…… 轰炸就要开始了……我们往樱桃树下搬枕头,抱衣服,枕头太大了,抱着它我们什么都看不到,连自己的两条腿也被挡住,不好走路。等那些飞机飞走了,又把所有东西都搬进屋里。就这样,一天重复好几次。后来已经不再心疼什么东西了,母亲只把我们几个孩子带出房子,别的东西都扔下不管了。 那一天……我觉得,我是在爸爸讲述的基础上添加了些什么,但是许多事情我自己都记得。 早晨……雾气弥漫了院子,人们已经把牛赶出了家门。母亲叫醒我,给我一杯热乎乎的牛奶,很快我们该去田里干活了,父亲在打直镰刀的刀刃。 “瓦洛佳。”邻居敲打着窗户,呼唤着父亲。 父亲走到外面。 “我们快跑吧……德国人拿着名单在村里搜查。不知是谁把所有共产党员的名字都抄写给他们了。一个女老师被抓走了……” 他们两个人爬过菜园,爬向森林。过了一段时间,两个德国人和一个伪警察闯进我们家。 “你男人哪去啦?” “去割草了。”母亲回答。 他们在房间里搜寻了一圈,到处查看,没有动我们,就出去了。 清晨幽蓝的天空中还迷蒙着一层雾气,天很冷。我和妈妈从栅栏向外张望:一个邻居被推搡到街上,他的双手被捆绑着,还押着一位女老师……他们的双手都被绑在背后,两个人一组。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被绑着的人,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母亲赶我回屋:“上屋里去,穿上衣服。”我穿着件背心站在那里,浑身颤抖,但是我没有回屋。 我们家的房子正好位于村庄的中心。敌人把他们驱赶到这里。一切都发生得很快。捆绑的人们站着,低着头。敌人按照名单清点了一遍,然后他们就被赶到了村后。有许多村里的男人和一名女老师。 女人和孩子跟在后面追赶,他们被驱赶得更快了,我们落在后面。刚跑到最后一个板棚附近,就听到了枪声。人们都一个个倒在地上,有人倒下了,有人又站起来。 他们很快就都被开枪打死了,敌人收拾一下准备离开。一个德国人让摩托车转着弯,从这些死去的人身边绕过。他的手里拎着一件沉重的什么物件……不是根粗棒子,就是摩托车的手摇柄……我不记得了……他没有从摩托车上下来,慢慢开着,砸向所有人的脑袋……另一个德国人想用手枪再补射一下,这个德国人摆了摆手,意思是不用了。所有人都走了,可他直到把所有人的脑袋都砸碎后才离开。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人的骨头破碎的声音……这次让我记住了,它们噼啪作响,就像熟透的南瓜。父亲曾经用斧头砸开南瓜,我把里面的种子收集起来。 我吓得够呛,撇开妈妈,丢下所有人,一个人撒腿跑走了。我躲藏起来,不是藏在房子里,而是地窖里,母亲找了我很久。我两天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发不出一点声音。 我怕上街。我透过窗子看见:一个人搬着板子,第二个人拿着斧头,第三个人提着水桶奔跑。人们锯开木板,每家的院子里都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味,因为几乎每个院子里都放着棺材。这种气味直到如今都会从我的喉咙里冒出来,直到今天…… 棺材里躺的都是我熟悉的人,没有一个人有脑袋,脑袋的位置是用什么代替的,盖着白色的毛巾……能收起点什么算什么…… 父亲和两个游击队员一起回来了。一个寂静的夜晚,把奶牛赶回来了。该睡觉了,可是,母亲收拾东西准备上路,她给我们穿上衣服,我还有两个弟弟——一个四岁,一个九个月。最大的是我。我们到了铁匠铺,在那里停了下来,父亲回头看了一眼,我也回头望了一望。村庄已经不像一个村庄了,更像是一片陌生的黑森林。 妈妈怀里抱着小弟弟,父亲背着包袱,领着大弟弟,我跟不上他们。年轻的游击队员说:“来,让他骑到我的背上。” 他背着机关枪和我…… “我们吃了……公园……” 阿尼娅·戈鲁宾娜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画家。 每当我讲这些事的时候,我的嗓子会立刻失音……就说不出话来了…… 我们是战争结束后才到明斯克的。我是出生在列宁格勒的小姑娘,在那里忍受过封锁的煎熬。列宁格勒大封锁……当时整个城市都陷于饥饿之中,我亲爱的、美丽的城市。我的爸爸死了……是妈妈救了孩子们,战争前她就像一团火。1941年,弟弟斯拉维克出生。封锁开始的时候他多大?六个月,刚刚也就六个月大……她把这个小家伙也救活了……我们所有三个孩子……我们却失去了爸爸。列宁格勒所有人的爸爸都死了,爸爸要死得快一些,妈妈们都幸存了下来。也许,她们不应该死,要不然我们怎么办? 当我们突破封锁,逃离列宁格勒,生活的道路把我们引向了乌拉尔,到了卡尔平斯克市,人们首先抢救的是孩子。我们学校整个转移到了后方,一路上,大家都在不停地说着吃的,说着食物和父母。在卡尔平斯克,我们立刻被放到了公园里,我们不是到公园里闲逛,而是去那里找东西吃。我们特别喜欢吃落叶松,它的茂密的松针——是那么好吃!小松树的嫩芽我们也吃过,还啃过小草。经历过封锁后,我认识了所有可以吃的野菜野草,在城市里人们吃遍了所有植物。从一开春,公园和植物园里就没有剩下一片叶子,而在卡尔宾斯克的公园里有许多酢浆草,我们都叫它“兔子菜”。这是1942年,乌拉尔也遭受了饥荒,但是总的来说不像在列宁格勒那样可怕。 在我住的保育院里,全都是列宁格勒的儿童,人们喂不饱我们,很久都不能喂饱我们。我们坐着上课,吃纸。给我们食物时很谨慎……我坐在桌边,这是早饭的时间。我看到了一只猫,活的猫……它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:“猫!猫!”所有的孩子都看见了,开始追赶它:“猫!猫!”保育员是当地人,她们看着我们,就像是在看着疯子。列宁格勒一只活猫都没剩下……一只活猫——简直是梦寐以求,足够一个月的吃食……我们说了这些事,他们都不相信。我记得,他们经常抚摸我们,拥抱我们。旅途之后,在我们没有剪掉头发之前,任何人都没有提高嗓门对我们说过话。在离开列宁格勒之前,我们都被剃成了秃瓢,男孩和女孩一样,有一些人的头发因为饥饿都掉光了。我们不玩游戏,没有跑着玩。我们坐着,看着,吃下所有东西…… 我不记得,是谁在保育院里给我们讲过德国俘虏的事……当我看见第一个德国人……立刻就明白了,这是俘虏,他们在郊外的煤矿干活。直到今天我都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会跑到我们的保育院里来,还是列宁格勒的孩子们住的保育院? 我看见了他……这个德国人……他什么也没说,也没乞求什么。我们刚刚吃过午饭,很明显,我身上还有吃过的午饭的味道,他站在我旁边,闻着空气,他不由自主地蠕动着舌头,好像嘴巴里在咀嚼什么东西,他试图用手拿住它,让它停止。但是它还在动,还在动。我不忍心看到饥饿的人。绝对不能!我们所有人都有这个毛病……我跑着,招呼一个小姑娘,她还剩下了一块面包,我们把这块面包给了他。 他连声说着谢谢,谢谢。 “坦克申……坦克申……41” 第二天,他和自己的同事们又来找我们,他们都穿着笨重的木鞋,咔嗒——咔嗒……我一旦听到这种声音,就跑出去…… 我们已经知道,他们来了,甚至是在等着他们。我和那些还剩下些食物的孩子一起跑出去。我在厨房值日的时候,把自己一天的一块面包全部留给他们,晚上我把饭锅刮干净,吃些剩东西。所有女孩都会给他们留下些什么吃的,至于男孩剩下了没有,我不记得了。我们的男孩始终处于饥饿状态,总是不够吃。女保育员批评了我们,因为发生了女孩饿昏的事,但是我们仍然偷偷地为这些俘虏留食物。 1943年,他们已经不再到我们这里来了,那一年生活变得轻松了些。乌拉尔地区的饥荒有所缓解。保育院里有了真正的面包,粥管够。但是直到如今我都不能看到饥饿的人。他是怎么看人的啊……从来不敢直视,总是看着一边……前不久,我在电视上看到了难民……又不知是哪里发生了战争,射击,枪战。饥饿的人们拿着空空的盆子排队,空洞的眼神。我记得这种眼神……我跑到了另一个房间,歇斯底里症发作了…… 撤离到后方的第一年,我们都没有注意到大自然,自然中的一切事物,唤起我们的只有一种欲望——尝一尝,看它能不能吃?只是在过了一年之后,我才看见,多么优美的乌拉尔自然风光啊。多么美丽的那些野生的枞树、高高的野草、整片稠李林,多么美丽的落日!我开始画画,没有颜料,我用铅笔画。我画了明信片,寄给自己在列宁格勒的父母。我最喜欢画的是稠李花,卡尔宾斯克散发着稠李花的芬芳。 好多年了,我都有一个愿望——想重回那里一趟。非常渴望去看看——我们的保育院还有没有……房子是木头的——在新的生活中它是否还保持完整?城市公园现在怎么样了?我想在春天的时候去,那是所有的鲜花盛开的时节。到现在我都无法想象,我可以吃一大捧稠李子,甚至当它们还是绿色的时候。非常苦涩,我们就这样吃过。 封锁结束后……我知道,人可以吃一切东西。人们甚至吃泥土……在集市上有卖泥土的,卖的是炸毁焚烧后的巴达耶夫斯基粮库里的泥土,特别让人们喜欢的是洒过葵花籽油的,或者是混合着果泥烧过的泥土,这两种泥土都卖得很贵。我们的妈妈只能买到最便宜的泥土,那些泥土上放过腌鱼的大木桶,这样的土只散着咸味,里面没有盐,只有鱼的气味。 我会为鲜花而快乐,为青草而快乐……单纯的快乐……我不是很快就学会这样的…… 是战争过去了十几年的时候…… “谁要哭,就开枪打死谁……” 薇拉·日丹,十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挤奶工。 我怕男人……这是战争中落下的毛病…… 他们拿枪押着我们,走啊走,带到了森林里。他们找到了一块空地。 “不行。”一个德国人摇着头说。 继续押着我们往前走。伪警察们说:“把你们这些游击土匪埋在这么美丽的地方太奢侈了,太便宜你们了,我们要把你们扔到烂泥里去。” 他们选择了一片最低洼的地方,那里一直都有积水。他们给了父亲和哥哥铁锹,叫他们挖坑,让我和妈妈留在树下看着。我们看着,他们挖好了坑,哥哥最后叹息了一声:“唉,薇拉契卡42!……”他十六岁……十六……刚刚满十六岁…… 我和妈妈眼睁睁地看着,他们被开枪打死了……不能转过身去,不能闭眼睛。伪警察监视着我们……哥哥没有掉进坑里,在子弹射击中他往前走了几步,向前扑倒在地,坐在了坑边上。他们用皮靴把他踢进了坑中,踹进了脏泥里。最让我们害怕的,已经不是把他们打死了,而是丢进了黏糊糊的泥泞里,丢进了水里,甚至没有往他们身上盖土。他们不让我们哭,把我们又赶回了村子。 我和妈妈哭了两天,躲在家里,小声地哭。第三天,那个德国人和两个伪警察又来了,说:“你们准备去收尸吧,把自己家的土匪埋了。”我们到了那个地方,他们的尸体漂浮在水坑里,那已经不是坟墓,而成了水井。我们拿的是自己家的铁锹,我们一边挖坑,一边哭泣。可是,他们说:“谁要是再哭,就开枪打死谁。要笑。”他们强迫我们笑……我低着头,他走上前来,端详着我的脸,看我是笑还是哭。 他们站着……所有年轻的男人,漂亮的男人……他们微笑着……我已经不怕这些死人了,而是怕这些活人。从那时候起,我就怕年轻的男人…… 我没有出嫁,不知道什么是爱情。我担心:万一我要是生个男孩呢…… “妈妈和爸爸——金子般的词语……” 伊拉·玛祖尔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建筑工人。 也许,我该说说自己的孤独?我是如何学会忍受孤独的…… 有个小姑娘,叫列娜奇卡,她有一床红色的被子,而我有一床褐色的被子。当德国的飞机来轰炸的时候,我们就趴在地上,蒙住被子。下面是红色的,上面是我的,褐色的。我告诉女孩们,飞行员从上面看到褐色的被子,他就会以为这是块石头…… 对于妈妈的记忆只剩下了一种,就是我害怕失去她。我认识一个小姑娘,她的妈妈在轰炸中死了,她一直在哭泣。我的妈妈就把她抱在怀里,安抚她。后来……我和一位陌生的阿姨在村子里埋葬了我的妈妈……我们给她擦洗身体,她躺在那里,显得那么小,就像个小姑娘。我不害怕,我一直在抚摸她。像平常一样把她的头发和双手擦干净,她哪里受了伤,我没有发现。可想而知,是子弹伤,伤口很小。为什么我认为妈妈身上是受的子弹伤呢?因为有一次我在路上看过到这种小子弹。当时还很惊讶:怎么用这么小的子弹就可以把那么大的人打死?甚至就连我本人,也要成千倍的、成百万倍地大于它啊。为什么我会记住“百万”这个词,因为我觉得,这是“非常非常多”的意思,多得不能计算。妈妈没有立刻死去。她在草地上躺了很久,睁开眼睛说:“伊拉,我该跟你说几句话……” “妈妈,我不想听……” 我认为,如果她对我说了她想要说的话,她就会死的。 我们给妈妈擦洗干净了,她蒙着头巾躺在那里,梳着大大的发辫。嗯——像个小姑娘……这已经是用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她了。我的年龄已经比她大两倍了,妈妈当时是二十五岁。现在我的女儿都这么大了,她的外貌特别像我的妈妈。 保育院给我留下了什么?坚决断然的性格,我说话不会温柔,不会细心慎重,我不会告别。家里人都埋怨,我这个人不温情。 没有妈妈的陪伴能长成温情的人吗? 在保育院,我想拥有自己的小碗,它就属于我一个人。我总是非常羡慕:人们都从童年时代遗留下来些什么东西,我却没有。我不能说:“这是我童年时代的东西。”我多么想说啊,有时甚至会产生遐想…… 别的女孩子都缠着我们的保育员,而我喜欢保姆。她们更像我们可爱的妈妈。保育员比较严厉,办事认真,而保姆们永远是头发散乱,衣衫不整,像家里人似的唠唠叨叨,她们会打我们一下,但一点都不疼,像妈妈一样。她们在澡堂里给我们洗澡,洗衣服,我们可以坐到她们的膝盖上,她们抚摸着我们光溜溜的身体,而这只有妈妈可以这样做,我就是这样记住她们的,她们给我们做吃的,用自己的方法给我们治好了鼻炎,为我们擦眼泪。当我们扑倒在她们怀里的时候,这已经不是保育院,更像是在家里。 我经常听见人们这样说:“我的母亲”或者“我的父亲”。我不明白,怎么能这样说呢——母亲、父亲?就像称呼陌生人似的,只能是——妈妈或者爸爸。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,我会这样叫他们:妈妈、爸爸。 这是金子般的词语…… “把她一块块地叼了回来……” 瓦丽娅·兹米特罗维奇,十一岁。 现在是一名职工。 我不想回忆……不希望回忆,永远都不想…… 我们家有七个孩子。战争之前妈妈笑着说过:“阳光照耀,所有的孩子都会长大。”战争开始了——她哭了:“这样倒霉的年代,孩子们都待在家里,像豌豆一样……”尤季卡——十七岁,我——十一岁,伊万——九岁,尼娜——四岁,嘉丽娅——三岁,阿丽卡——两岁,萨沙——五个月。小婴儿还很麻烦,她还在吃奶,不停地哭。 当时我还不知道,这是战争结束后听别人告诉我们的,当时我们的父母与游击队有联系,还与工作在奶粉厂的战俘有联系。妈妈的姐妹也在那里上班。我只记得一件事:深夜的时候,我们家里坐着些男人,尽管窗户蒙上了厚厚的被子,显然是透出了光,子弹直接射到了我们的窗户上。妈妈抓起灯,藏到了桌子底下。 妈妈给我们用土豆做了些食物,她会用土豆做一切好吃的东西——就像如今所说的,百种美味佳肴,好像是为什么节日准备的。我记得,家里弥漫着香味,父亲在树林边锯着什么。德国人包围了房子,命令:“都出来!”妈妈和我们三个孩子都出来了。他们开始打妈妈,她叫喊着:“孩子们,快进屋子里。” 敌人让她贴着墙壁站在了窗户下,而窗子里面是我们。 “你的大儿子在哪里?” 妈妈回答:“挖泥炭呢。” “去那里。” 他们推搡着妈妈上车,也都坐上了车。 嘉丽娅从屋子里跑出来,叫喊着,请求放了妈妈。而妈妈叫喊着:“孩子们,快回屋里去……” 父亲从田野里跑回来,看得出,是有人告诉了他,他拿了一份什么文件,跑着去追妈妈。他还冲我们喊:“孩子们,快回家里去。”就好像房子能救我们,或者妈妈在家里似的。我们在院子里等着……到傍晚的时候,有人爬到大门口,有人爬到苹果树上:看我们的爸爸和妈妈、姐姐和哥哥是不是快回来了?我们看见——人们从村子的另一头跑来:“孩子们,快离开家,赶紧逃跑。你们的亲人都没了。他们马上来抓你们了……” 我们沿着土豆地爬向了沼泽,在那里一直坐到深夜,等到太阳升起来。我们该怎么办?我想起来,我们把最小的孩子忘记在了摇篮里。我们回到村庄,抱起小孩,她还活着,只是因为哭叫时间过长全身变成了紫色。弟弟伊万说:“喂喂她吧。”我拿什么喂她呢?我也没有奶啊。可是弟弟吓坏了,怕她死了,请求我:“你试试吧……” 一位女邻居来了:“孩子们,他们还会找你们的。去你姨妈家吧。” 我们的姨妈住在另一个村子。我们说:“我们一起去找姨妈,请您告诉我们,我们的妈妈和爸爸,还有哥哥姐姐都到哪里去了?” 她告诉我们,他们都被打死了。他们都躺在森林里…… “但是你们千万不要去那里,孩子们。” “我们要离开村子,我们要去和他们告别。” “不要啊,孩子们……” 她把我们送出村子,没有允许我们去亲人躺着的地方。 过了许多年,我才知道,他们挖掉了妈妈的眼睛,扯掉了她的头发,把乳房都切了下来。小小的嘉丽娅,藏到了小枞树下面,敌人没有找到她,就放出了狼狗。那些狗一块块地把她叼了回来,妈妈当时还活着,她都看得清清楚楚……就在自己的眼前…… 战争结束后,只剩下我和妹妹尼娜两个人。我在陌生人家里找到了她,把她带回了家。我们去了地区执委会:“给我们间房子吧,我们两个要在一起住。”他们给了我们工人宿舍的走廊。我在工厂上班,尼娜在学校里上学。我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,永远都是:妹妹。她是我唯一的姐妹。 我不想回忆。可是应该把自己的不幸告诉人们。一个人哭太难受了…… “我们家正好孵出一窝小鸡……我怕它们被弄死……” 阿廖沙·克利沃舍依,四岁。 现在是一名铁路工人。 我的记忆……记得唯一的事…… 我们家正好孵出一窝小鸡,黄乎乎的,在地上摇摇摆摆,走来走去,它们还爬到了我的手上。轰炸的时候奶奶把它们都圈在了一个筛子里:“真想不到啊,战争来了——这些小鸡。” 我害怕他们会把小鸡杀死。至今我都记得,因为担心,我哭了。开始轰炸……大家都往地窖跑,躲藏起来,却不能把我从房子里弄出去。我抱着小鸡仔……等奶奶端起盛放小鸡的筛子,我才跟着她走。边走,我还边数:一只小鸡,两只,三只……它们一共有五只…… 我也数炸弹。落下来一个,两个……七个…… 就这样,我学会了数数…… “梅花国王,方块国王……” 嘉丽娜·玛图谢耶夫娜,七岁。 现在已退休。 一个人正在诞生…… 他的身边坐着两位天使,他们赐予他命运。他们指定——他能活多久,生活的道路是漫长还是短暂。而上帝从空中俯视着,这是他派遣来的天使,来向新生的灵魂赐福。据说,上帝是存在的。 你是我的好人啊……从眼神中就能看出来:一个人是幸福的,还是不幸福的。在大街上,我不会走到每个人跟前,叫人站住:“年轻人,帅小伙,可以问一下你吗?”人们都跑,都跑开了,我要在人群中选择一个人,就好像我知道,我的胸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,令我全身感到温暖,一些话不由自主就冒出来。灼烫的话语。我开始说……说出命运……我翻开扑克,那上面有你要知道的一切:过去怎么样,将来如何,怎么样让灵魂平静下来,它会带着什么离开人世。它去了来的地方——天空。扑克告诉你一切……自高自大的人啊,他的命运已经提前写在了天上。那上面有文字……但是每个人都会按照自己的方式阅读它…… 我们是茨冈人……自由的民族……我们有自己的法则,茨冈人的法则。我们在哪里生活,哪里让我们的心灵喜悦,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,对于我们来说——到处都是我们的故乡,到处都是——天空之下。父亲就是这样教育我的,妈妈也是这样教育我的。大篷车一路上摇晃着,颠簸着,而妈妈给我读我们的祈祷经文,她还唱歌。一片灰色……道路的颜色,尘埃的颜色……我童年的颜色…… 你是我的好人啊,你看见过茨冈人的帐篷吗?圆圆的、高高的,就像天空一样。我就是在那里面出生的,在森林里,星空下面。我从小就不怕黑夜里的鸟,也不怕野兽。我学会了围绕着篝火跳舞和唱歌。没有歌曲,茨冈人的生活就无法想象,我们每个人都会唱歌和跳舞——就像说话一样平常,我们的歌词都是温情的。导致灭亡的……我小时候不懂,但还是哭了。那样的歌词……它们直达人的心灵,激起人的欲望。哄小孩子睡觉,挑逗亲爱的人,自由自在,伟大的爱情……俗话说得好,俄罗斯人要死两次:一次是为了祖国,第二次是听到茨冈人的歌声。 我的好人啊,为什么你要提这么多问题呢?我自己来告诉你吧…… 我从小看到的都是幸福。请相信我! 夏天我们一起住在宿营地里。一大家子人总是在河边扎营,在森林旁边,在美丽的地方。清晨小鸟在歌唱,妈妈用歌唱把我叫醒。而冬天我们向人们请求去房子里住,那时的人都很好,心地善良,我们和他们和睦地住在一起。但是雪下多久,我们就等待春天多久。我们照顾马匹,茨冈人照料马匹,就像照看孩子。四月……复活节时我们向善良的人们鞠躬致谢,收拾行装准备上路。太阳、微风……我们一天一天地生活,今天就是幸福——有人在深夜拥抱着你,或者孩子个个身体健康,吃饱喝足了——你就是幸福的。而明天将是新的一天。妈妈的话语……妈妈没有教会我许多事情。如果你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孩子,他不需要过多地学习,自己就能学会。 我就是这样长大的……我的短暂的幸福。茨冈人的…… 早晨,我让交谈声给吵醒了,还有叫喊声。 “打仗啦!” “什么打仗?” “和希特勒。” “让他们打吧。我们——是自由的人,像小鸟。我们住在森林里。” 突然飞来了许多飞机。人们把奶牛赶到了牧场上。浓烟直升到天上……傍晚,妈妈的扑克牌撒了一地,她抱着脑袋,在草地上来来回回地转悠了很久。 我们又扎营了,不再前行。我觉得很无聊,我喜欢在路上不停地走。 有一天晚上,一位茨冈老太太走近篝火。她满脸皱纹,就像太阳晒得干裂的土地。我不认识她,她是从别的营地过来的,从很远的地方。 她给我们讲:“早晨的时候,我们被他们包围了。他们骑着好马,膘肥体壮的好马。这些马的鬃毛都闪闪发光,钉着结实的马掌。德国人坐在马鞍上,伪警察把茨冈人从帐篷里拉出来。把戒指从手指上撸下来,把耳环从耳朵上拽下来。许多女人的耳朵上都鲜血淋淋,手指头都肿了。他们用刺刀挑开了羽绒褥子到处找金子。然后,就开枪射击…… “有一个小姑娘请求他们:‘叔叔们,不要开枪。我给你唱个茨冈歌吧。’他们都笑了。她给他们唱歌,跳舞,他们还是把她打死了……整个营地的人都死了。帐篷点火烧了,只留下了马匹,没有留下一个人,他们把马匹都抢走了。”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,茨冈人都一言不发,我坐在妈妈的身边。 早晨,大家集合:包袱、枕头、瓦罐,都扔到了大篷车上。 “我们去哪里?” “去市里。”妈妈回答。 “为什么要去市里?”我舍不得离开小河,舍不得阳光。 “德国人这样命令的……” 在明斯克,允许我们住在三条街道上。我们有自己的隔离区。德国人一周发布一次命令,按照名单核对:“一个茨冈人……两个茨冈人……”我的好人啊…… 人们是怎么生活的? 我和妈妈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串,乞讨。有人给小麦,有人给玉米。每个人都向家里招呼:“啊,茨冈女人,进来吧。请给我算算命吧。我的丈夫在前线。”战争让人们背井离乡,家破人亡。让人们都在期盼,想看到希望。 妈妈就给他们算命。我听着……梅花国王,方块国王……死亡——是黑色的牌。拿着长矛的牌。七点的牌……火热的爱情——白色的国王。军人——黑色的拿长矛的国王。很快就要上路——方块六…… 妈妈从院子里出来时还是愉快的,可在路上她哭了。她害怕向人说真话:“你的丈夫死了,你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。大地已经接纳了他们,他们,睡在那里了。扑克牌都见证了……” 我们在一间房子里过夜。我睡不着……看见,半夜里女人们松开发辫,占卜。每个人都打开窗子,向着黑暗的夜晚撒下粮食,听着风声:风要是安静的——未婚夫还活着,如果风在呼啸,敲打着窗户,那就不要再等他了,他回不来了。风不停地呼啸,敲打着窗玻璃。 从来没有人像在战争时期这样喜欢过我们,沉重艰难的时刻。妈妈知道咒语,她能帮助人和动物:她救过奶牛、马匹,和所有的动物用它们的语言交谈。 有传言说:有一个营地的人都被枪杀了,第二个……第三个营地的人被抓到了集中营…… 战争结束了,我们都非常高兴。你见到谁,就和谁拥抱。我们剩下的人不多。人们又开始找我们算卦、占卜。阵亡通知书放在圣像下面,而女人还是乞求着:“啊,茨冈女人啊,给算算吧。万一我的人还活着呢。也许,是文书给写错了呢?” 妈妈就给她算命。我听着…… 我是在集市上第一次给一个小姑娘算命的,她正在热恋,都是幸运牌。她给了我一卢布。我也祝福了她,哪怕仅仅是一秒钟。 我的好人啊,你会是个幸福的人!上帝与你同在,请讲讲我们茨冈人的命运吧。人们很少知道…… 太,阿歪斯,巴赫塔罗……43愿上帝保佑你! “一张大全家福……” 托利亚·切尔维亚科夫,五岁。 现在是一名摄影师。 如果还有什么留在记忆里,那是一张全家大照片…… 在最前面的位置是手拿步枪的父亲,戴着军官的大檐帽,就连冬天他都戴着。大檐帽和步枪比父亲的面孔还要显得清晰。我非常想拥有这两样东西——既想要大檐帽,又想要步枪。男孩子嘛! 和爸爸并排坐着的——是妈妈,我记不清那些年里的妈妈,记得最多的,是她在干活:不停地清洗什么白色的东西,散发着药味。妈妈在游击队里当护士。 我和弟弟也在那里的某个位置。他总是生病。我记得——他全身通红,结了一层疮痂。他和妈妈在深夜里哭。他哭是因为疼痛,妈妈哭是由于害怕,担心他会死掉。 接下来,我看到,好像走到了一座乡村的大房子跟前,那里是妈妈工作的军队医院。许多农村妇女拿着杯子向这里走来。杯子里盛的是牛奶。牛奶倒进水桶里,妈妈在桶里给弟弟洗澡。弟弟在晚上没有哭喊,睡着了。第一个这样的夜晚……早晨,妈妈对父亲说: “我拿什么来报答人们啊?” 大照片……一张大的全家福…… “哪怕我往你们口袋里塞个小白面包也好啊……” 卡佳·扎亚茨,十二岁。 现在是“克里切夫斯基”集体农庄工人。 奶奶把我们从窗口赶开…… 而她自己看着窗外,对妈妈说:“他们在老托多尔家里找到了……我们受伤的士兵住在他家……他把自己儿子的衣服给士兵,想让他们换上,好让德国鬼子认不出来。敌人在屋里开枪打死了一名战士,把老托多尔带到了他家的院子里,命令他在房子旁边挖坑。他就挖啊……” 老托多尔是我们的邻居。从窗口可以看见,他在挖坑。等他挖好了……德国人从他手里抢过铁锹,用德语不知叫嚷着什么。老人家不明白或者听不见,因为他的耳朵早就聋了,于是,敌人就把他推进了坑里,让他跪到里面,就这样把他活埋了……让他双膝跪着…… 大家都很害怕。他们是谁?难道这些家伙也算人?这是战争最初的日子…… 很长时间人们都绕开走过老托多尔的家。所有人都觉得,他还在泥土下面叫喊。 敌人烧毁了我们的村庄,只剩下一片焦土。院子里只剩下石头,也是黑乎乎的。我们的园子里甚至连野草都没留下一根,都烧没了。我们乞讨为生——和姐妹去了别的村子,向人们乞讨:“请给点什么吃的吧……” 妈妈在生病。妈妈不能和我们一起出门,她感冒了。 我们回到家:“你们去哪儿了,孩子们?” “我们去了亚德列纳亚·斯拉伯德。人们救了我们。” 他们给了我们:一小盆大麦、一块面包、一个鸡蛋……就这些已经非常感激他们了,他们把所有的食物都给了我们。 另外一次,刚迈进一家门槛,传来女人们哭泣的声音:“哎呀,你们有多少人啊!早上刚刚来了两对了。” 或者是:“他们刚从我们家出去,面包一点都没剩下,哪怕往你们的口袋里塞个小白面包也好啊。” 即便如此,人们也不会让我们空着手走出家门。哪怕是一把亚麻,他们都会给,一天我们会收集一捆亚麻。妈妈自己纺线,织布。在沼泽地里用泥炭染布,染成黑色。 父亲从前线回来了。我们开始盖房子,可整个村子就剩下两头牛。木头是用牛拉回来的,是自己扛回来的。比我个头大的木桩我搬不了,如果是和我个头差不多的,我扛得动。 战争没那么快结束……人们都认为是用了四年。四年都在打枪……可是人们都忘记了——忘记了多少事啊? “妈妈清洗伤口……” 费佳·特鲁契科,十三岁。 现在是石灰厂部门主任。 有过一段这样的经历…… 战争开始前两天,我们把妈妈送到了医院,她病得很厉害。医院位于布列斯特市。后来,我们再也没有见到过妈妈。 过了两天,德国人就进了城。他们把病人从医院里驱赶出来,而那些不能行走的人,不知道用汽车拉到了哪里。人们说,那其中,就有我的母亲。他们在某个地方被枪决了。但是在哪里?如何处决的?什么时间?我不知道,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来。 战争迫使我和妹妹还有父亲留在了别廖扎的家中。哥哥瓦洛佳在布列斯特交通技术学校上学。另外一个哥哥,亚历山大,在平斯克的红色舰队学校毕业后,在轮船上成了一名管理发动机的工人。 我们的父亲——斯捷潘·阿列克谢维奇·特鲁契科——是别廖扎地区执委会副主席。他接到上级命令——带着文件撤退到斯摩棱斯克。他跑回家:“费佳,带上妹妹,赶快去奥卡罗德尼基的爷爷家……” 早晨我们就到了爷爷住的小村庄,深夜的时候,瓦洛佳哥哥来敲打窗子,他从布列斯特走了两天两夜。十月的时候,亚历山大也来到了小村子里。他说,那条开往第涅伯彼得罗夫斯克的轮船被炮弹击中了,有的人幸免于难,被抓住当了俘虏,有几个人逃跑了,这其中就有我们的萨沙44。 当游击队员们来到爷爷家时,大家都很高兴——我们要跟着他们一起走!我们要去报仇雪恨。 “你几年级毕业?”当我被带到指挥员跟前时,他问我。 “五年级。” 我听到他的命令:“留在家庭营地。” 他们给哥哥们发了步枪,而给我发的却是铅笔,让我继续上学。 我已经是少先队员了。这是我最主要的王牌,我是一名少先队员。我请求入伍。 “我们的铅笔比步枪还要少。”指挥员笑着说。 整个战争期间,我们都在上学。我们的学校被人们称作“绿色学校”。没有黑板,没有教室,没有课本,只有学生和老师。大家只有一册识字课本、一本历史教科书、一本算术习题集、一本地理教科书。没有纸,没有粉笔,没有墨水和铅笔。我们扫干净了地面,撒上沙子,这就成了我们的“黑板”,我们用细树枝在上面写写画画。游击队员们送来了德国人的传单、旧壁纸和报纸,用它们代替练习本。甚至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口学校的钟。这让我们喜出望外。如果没有钟声,难道能称为真正的学校吗?我们都还戴着红领巾。 “防空警报!”值日生大喊。 这片平地一下子空了。 轰炸过之后,继续上课。一年级的学生们用细树枝在沙土地上写:“妈——妈——清——洗——伤——口……” 人们用树枝和木头段做了一个立着的大算盘,还用木头雕刻了几套字母。我们甚至还有体育课,我们修建了运动场,里面有单杠、跑道、攀登杆、手榴弹投掷区。我投掷手榴弹比所有人都投得远。 六年级毕业后,我强烈要求战争结束后再上七年级。他们发给了我一支步枪。后来我自己搞到了一把比利时卡宾枪,它又小巧,又轻便。 我学会了很好地射击……但数学都忘光了…… “他送给我一顶有红带子的平顶羊皮帽……” 卓娅·瓦西里耶娃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专利学工程师。 战争前,我拥有多少欢乐啊!多少幸福啊!是它们拯救了我…… 我考入了我们的歌舞剧院下属的舞蹈艺术学校。这是所艺术实验学校,选拔最富有天分的孩子。著名的莫斯科导演伽里佐夫斯基为我写了推荐信。1938年,曾经在莫斯科举办过体育爱好者的盛大检阅仪式,我被选中,我们代表明斯克少年宫被派往莫斯科参加会演。空中放出许多蓝色和红色的气球……我们列队前行……伽里佐夫斯基是这次检阅仪式的导演,他发现了我。 过了一年,他来到明斯克,找到我,给人民演员、我们白俄罗斯的著名人士季娜伊达·阿纳托利耶夫娜·瓦西里耶娃写了一封信……这段时间,她正在组建舞蹈艺术学校。我拿到信,很想读一读,看上面写的是什么,但是我没有允许自己这样做。季娜伊达·阿纳托利耶夫娜住在“欧洲”宾馆,离音乐学院不远。我这都是隐瞒了父母去做的,我急急忙忙走出家门,没顾得上穿袜子,跑到街上,只穿了双凉鞋,没有来得及换。如果我换上件过节才穿的衣服,妈妈会问:“你去哪儿?”父母不想听任何与芭蕾舞有关的事,他们是绝对不同意的。他们也不容别人反驳。我把信交给季娜伊达·阿纳托利耶夫娜,她读完信,说:“把衣服脱了。让我来看看你的手臂和双腿。”我吓得僵住了,我怎么能现在马上脱掉凉鞋呢?我的双脚那么脏。显然,从我脸上的表情,她看明白了。她给了我一条毛巾,挪了一把椅子到洗手池前…… 我被舞蹈学校录取了,二十个人只留下了五个。我开始了全新的生活:经典作品、节律运动学、音乐……我是多么高兴啊!季娜伊达·阿纳托利耶夫娜很喜欢我。我们大家也都很爱她,她是我们的偶像、我们的上帝,世界上没有人比她再美丽了。1941年,我已经参加芭蕾舞剧《夜莺》的表演,在第二幕中跳哥萨克舞。我们还参加了在莫斯科举办的白俄罗斯艺术十日会演,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。甚至在我们舞蹈艺术学校的首演芭蕾舞剧《小鸡》中,我还扮演过小鸡,剧中有一只母鸡妈妈,而我是最小的雏鸡。 在莫斯科十日会演结束后,我们被奖励去博波鲁依斯克郊外的少先队夏令营度假。在那里,我们还表演了芭蕾舞剧《小鸡》。人们许诺要给我们制作一个大大的蛋糕来犒赏我们。6月22日那天,人们烤制了蛋糕…… 作为和西班牙的友好象征,当时的我们都戴着船形帽,这是我最喜欢的头上装饰物。当孩子们叫喊:“打仗了!”我立刻把它戴上。可在去明斯克的路上,我把它给弄丢了…… 回到明斯克,妈妈在门口拥抱了我,然后,我们跑到车站。在飞机轰炸下我们失散了。我没有找到妈妈和妹妹,我自己一个人坐上了车。早晨火车停靠在了克鲁普卡赫,不再前进。人们下车,走进村子里的人家,而我很害羞,因为没有妈妈,只有我一个人。傍晚,我鼓足勇气走近一户人家,请求人家给点水喝。他们给了我牛奶。我从杯子上抬起头,看着墙壁,发现上面——是我年轻的妈妈,穿着洁白的婚纱。当我喊出“妈妈”时,老爷爷和老奶奶开始询问我:“你是从哪里来的?你叫什么名字?”这样的奇遇只能在战争中发生——我巧遇了自己的叔祖父,爷爷的弟弟,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。当然,他再也不让我离开了。真是奇迹啊! 我在明斯克跳“小鸡舞”,现在我却需要照看它们,为了不让鹰隼把它们叼走。小鸡——我还无所谓,可是我怕鹅。我害怕一切东西,甚至害怕公鸡。我鼓起勇气,赶着鹅去放牧。公鹅非常聪明,它知道我怕它,嘎嘎叫着,从后面用嘴巴啄我的衣服。我必须在我的新朋友们面前使出各种招数,他们从小就不怕鹅,不怕公鸡。我还很害怕雷雨。如果我看到下起暴雨,连想都不想,就跑进第一户遇到的人家。没有比打雷更可怕的声音了。要知道我是经历过大轰炸的…… 我喜欢农村里的人们,他们善良,他们都称呼我“孩子”。我还记得,我对一匹马很感兴趣,喜欢赶着它,爷爷允许我这样做。它打着响鼻,甩动着尾巴,最主要的——它很听我的话:用右手一扯,它就知道,应该往右转弯,如果是向左一拉缰绳——它就会往左。 我请求爷爷:“你骑马带着我去找妈妈吧。” “等战争结束了,到那时我再带你去。” 爷爷整天皱着眉头,很严厉。 我制定了逃跑计划,女伴把我送到了村子外。 在车站,我爬上一列取暖货车,被赶了下来。我又爬上了一辆不知干什么的汽车,坐在角落里。想起来就后怕:一个德国男人和女人坐上了汽车,还有一个伪警察跟着他们,我坐在那里,他们没有碰我。一路上问我:“在哪里上学?上完了几年级?” 当他们知道,我在芭蕾舞蹈学校上学,都不相信。我立刻就在车厢里给他们展示了自己的“小鸡舞”。可我学过外语吗? 从五年级我们已经开始学习法语,一切还鲜活地存在记忆中。德国女人用法语问了我一个问题,我回答了她。他们很惊讶,在村子里遇见一个小姑娘,已经五年级毕业,她在芭蕾舞蹈学校上学,甚至还知道法语。而我也了解到,他们是医务人员,是受过教育的人。他们错误地以为,我们都是野蛮人,还没开化的人。 我到现在还觉得可笑:自己害怕公鸡,可是当我看见游击队员——他们戴着毛皮高帽,扎着武装带,佩戴着红五星,背着步枪:“叔叔们,我很勇敢。请把我带走吧。”在游击队里,我的理想完蛋了,我蹲在厨房里,削土豆。您能想象得出我内心的反抗!在厨房值勤了一个星期,我就找到指挥官:“我想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。”他给了我一顶带红色带子的平顶羊皮帽,我想立刻要一把步枪。我不怕死。 回到妈妈身边时,我戴着卫国游击二级勋章。我回到学校,忘记了一切,和小姑娘们玩棒球,骑自行车。有一次骑车摔到了弹坑里,弄伤了皮肤,当我看见流血,我没想到战争,而是想到了自己的芭蕾舞蹈学校。我现在怎么跳舞呢?很快季娜伊达·阿纳托利耶夫娜·瓦西里耶娃就要回来了,可我把膝盖却弄伤了…… 只是我没能返回舞蹈学校。我去工厂上班了,妈妈需要我的帮助。可我还是想学习……我的女儿上了一年级,而她的妈妈还在上十年级,在夜校里上课。 丈夫送了我一张歌舞剧院的票。整场演出中,我都坐在那里哭…… “我冲着天空开枪……” 阿妮娅·帕甫洛娃,九岁。 现在是一名厨师。 哎哟,心灵会疼痛……又要疼起来了…… 德国人把我拖进板棚子……妈妈在后面追着,撕扯着自己的头发。她哭喊着:“你们想怎么着,就冲我来吧,只要别动我的孩子。”我还有两个弟弟,他们也哭喊着…… 我们出生在奥尔洛夫州梅霍瓦亚村,他们驱赶着我们,步行到了白俄罗斯。从一个集中营到另一个集中营……当他们想把我抓到德国去时,妈妈整理好自己的衣服,把最小的弟弟交到我的手上,我就这样得救了。我被从名单上划掉了。 唉!今天一整天,整个晚上,都会心神不定。受过的伤害,激动不安…… 那些狼狗撕咬着孩子……我们坐在被扯碎的孩子旁边,等着他的心脏停止跳动。等到大雪覆盖了一切的时候……春天来临前,这就是他的墓地…… 1945年……胜利以后……妈妈被派遣到日丹诺维切修建疗养院,我也跟着她去了,就这样留在了那里。我在疗养院工作了四十年……我从第一块石头奠基就在那里,亲眼看着一切慢慢升高。人们发给我一支步枪,十个俘虏的德国士兵,我押着他们去劳动。第一次押送的时候,一群村妇包围了我们:有的拿着石头,有的举着铁锹,还有的拎着棍子。 我提着步枪绕着俘虏奔跑,边跑边喊:“婶子大娘们!请不要碰他们……婶子大娘们,我为他们都签下了保证书。我要开枪啦!”于是,我冲着天空开枪。 村妇们哭着,我也哭了。而德国人呆站着,不敢抬起眼睛。 妈妈一次也没有带我去过军事纪念馆。有一次她看见我在读报纸,上面有枪毙人的照片,她立刻抢过去,骂了我一通。 直到如今,我们家都没有一本关于战争的书。而妈妈早已经不在了,留下我一个人生活…… “是妈妈抱着我上了一年级……” 英娜·斯塔罗沃伊托娃,六岁。 现在是一名农艺师。 妈妈吻了吻我们,就走了…… 破窝棚里就剩下我们四个人:最小的弟弟、堂兄弟、妹妹和我——最大的,七岁。我不是第一次一个人留下来,我学会了不再哭泣,学会了让自己安静。我们知道,妈妈是侦察员,她被派去完成任务,而我们需要耐心等待她。妈妈从农村把我们领回来,我们如今和她一起生活在游击队员的家庭营地里。这是我们期盼已久的!现在——我们真是幸福。 我们坐着,倾听着:树木喧哗,女人们在不远处洗衣服,骂着自己的孩子们。突然,传过来一阵喊声:“德国人!德国人!”所有人都跑出了自己的窝棚,招呼着自己的孩子,往树林深处跑去。我们往哪里跑呢,就我们自己,没有妈妈?万一妈妈知道,德国人来了,她往我们这里跑呢?因为我是最大的,所以我命令:“大家别出声!这里很黑暗,德国人找不到我们。” 我们躲藏了起来。四周一片寂静。有人往我们的窝棚里望了一眼,用俄语说:“谁在里面,快出来!” 声音很平静,我们钻出了窝棚。我看见一个穿着绿军装的高个子男人。 “你有爸爸吗?” “有。” “他在哪里?” “他在很远的地方,前线。”我说。 我记得,那个德国人甚至笑了起来。 “那你的妈妈在哪里?”他接着问。 “妈妈和游击队员们去侦察了……” 另外一个德国人走近我们,他穿着黑色衣服。他们相互交谈了些什么,这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,向我们做了个手势,应该往哪里走。那里站着妇女和孩子们,他们都是没来得及跑走的。黑衣德国人用机枪瞄准我们,我明白,他现在要干什么。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叫喊,没有来得及拥抱最小的弟弟…… 我在妈妈的哭泣声中苏醒了过来。是的,我觉得,我是睡着了。我坐起身,看到:妈妈一边挖坑,一边哭泣。她背对着我,而我没有力气喊叫她,只有力气看着他。妈妈直起身子,稍稍休息了一下,向我转过身来,大叫了一声:“英娜契卡!”她向我跑过来,一下抱在了怀里,一只手抱着我,另一只手抚摸着。万一别的孩子还有活着的呢?没了,他们都已经冰冷僵硬了…… 当我被治好伤,我和妈妈数了一下,我身上一共有九处子弹伤。我学会了数数:一个肩膀上——有两个子弹,另一个肩膀上——有两个子弹,这一共是四个。一条腿上有两个,另一条腿上有两个子弹,这一共是八个。脖子上还有一处。总共是九处。 战争结束了……是妈妈抱着我上了一年级…… “小狗,可爱的小狗,请原谅……” 嘉丽娜·费尔索娃,十岁。 现在已退休。 当时我的理想就是——逮住一只麻雀,把它吃掉…… 小鸟很罕见,但是有时候,它们会出现在城市里。甚至所有人在春天看到它们,都会这样想,跟我想的一样。没有气力的人们心里想的都是食物,因为饥饿,我内心里感受到的是不断的寒冷,可怕的内在的寒冷,甚至在阳光灿烂的日子。不管你穿上多少衣服,还是感到冷,晒不暖和。 非常渴望活下去…… 我讲讲列宁格勒吧,当时我们就住在那里。我说说列宁格勒的封锁。饥饿摧残着我们,久久地折磨着我们。九百天的封锁……九百天……当时好像觉得一天就非常久。您想象不到,一个饥饿的人觉得一天是多么漫长。一小时,一分钟……你久久地等待着午饭时间,然后是晚饭。封锁时期的定量标准到了一天一百二十五克面包。这是对于那些不工作的人。凭着抚养证……从这种面包里都往下滴水……需要把这一块分成三份——早饭、午饭和晚饭。只能喝开水,白开水。 在黑暗中……从冬天的(我记得最多的就是冬天)凌晨六点我就去面包店排队,一站就是几个小时,漫长的几个小时。等到轮到我时,街道上就又黑了。点亮蜡烛,售货员切这些面包块。人们站着,盯着,每一个动作……用火热而疯狂的眼神……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悄无声息地进行。 有轨电车也不开行。没有水,不能供暖,没有电。但是最可怕的是——饥饿。我看见一个人,他在咀嚼纽扣,小小的和大大的纽扣。人们都饿疯了…… 有一段时间,我的耳朵听不见声音了。那时候,我们吃过猫……我给你讲讲,我们是怎么吃猫的。后来我失明了……又给我们弄了条狗来。这才算是把我救了。 我不想了……想不起来了,当想到,怎么可以吃掉自己的猫和自己的狗时,我才恢复了正常。普通的人,都成了往事。我没有注意到这一时刻……紧随着鸽子和燕子的消失,在城市里,猫和狗也开始突然消失了。我们家里什么也没养,我们没有养它们,因为妈妈认为:这是件很需要负责任的事,特别是在家里养一条大狗。但是妈妈的女友不能吃掉自己家的猫,把它给了我们。于是,我们就把它吃了。我又开始能听见了……我的听觉突然就失去了,早晨还能听见,而傍晚妈妈对我说什么,我就没反应了。 过了一段时间……我们又快饿死了……妈妈的女友又把自己的狗送来了。我们又把它给吃掉了。如果不是这条狗的话,那我们就活不下来了。当然,活不下来。这很清楚。人们已经开始因为饥饿而浮肿。妹妹早晨不想起床……那条狗很大,很听话。两天时间妈妈都不能下手……犹豫不决,怎么办?第三天她把狗拴在厨房的暖气片上,把我们赶到了街上…… 我记得这些肉饼……我记得…… 非常渴望活下来…… 我们常常聚在一起,围坐在爸爸的照片前。爸爸还在前线。他寄来的信很少。“我的女孩们……”他给我们这样写信。我们给他回信,但尽量不让他为我们担忧。 妈妈储存了几块糖,用小小的纸袋子。这是我们最珍贵的储备。有一次,我没忍住,我知道糖放在哪里,我爬上去,拿了一块。过了几天,又拿了一块……后来……过了不长时间——又是……很快,妈妈的口袋里什么也没有了。空空的袋子…… 妈妈病倒了……她需要葡萄糖,还有白糖……她已经不能起床了……大家商量后决定——动用我们储备的小口袋。我们的宝贝!我们珍藏着它,就是为了这一天用上!妈妈一定会康复起来的。姐姐开始寻找,可白糖没了。整个家都被翻遍了。我和大家也一起寻找。 傍晚的时候,我承认了…… 姐姐打我、咬我、挠我。我请求她:“你杀了我吧!打死我吧!要不我该怎么活?!”我想死。 我给您讲的只是几天里发生的事,可封锁一共持续了九百天。 九百个这样的日子…… 我们的爷爷也虚弱到了极点,有一次倒在了街道上,他已经快要告别人世了。可这时身边路过一位工人,工人的食品供应要好一些,也强不了多少,但是好一些……不管怎么说……这位工人停下来,往爷爷的嘴里倒了些向日葵籽油——这是他自己的那份口粮。爷爷走回家里,告诉了我们,他哭着说:“我甚至都不知道人家的姓名!” 九百天…… 人们,都像影子一样,缓慢地在城市里移动。像是在睡梦中……在深深的梦境中……也就是说,你看见了,但是你想,你是在做梦。这些缓慢的……这些漂浮般的运动……仿佛人不是在地面上行走,而是在水面上…… 嗓音都因为饥饿而改变了,或者完全地失声了。让你不能够凭借声音判断出——这是个男人,还是个女人呢?凭穿着打扮也分辨不出来,所有人都裹着破衣烂衫。我们的早饭……我们的早饭就是一块壁纸,老壁纸,但是上面还有糨糊。苦涩的糨糊。就是这些老壁纸……还有白开水…… 九百天…… 我从面包店走出来……领到了一天的口粮。这一丁点儿玩意儿,这点可怜的东西……这时,迎面突然跑来一条狗。它追上我,嗅着——它闻到了面包的气味。 我明白,我们要走运了。这条狗……是我们的大救星!我领着这条狗回家…… 我给了它一块面包,它就跟着我走。到了家门口,又给了它一块,它舔了舔我的手。我引着它进了我们的楼道……但是,它不太想爬上楼梯,每上一层,都停顿一下。我把我们的整块面包都喂了它……一块接一块…… 就这样,我们上到了四楼,而我们家在五楼。这时,它定住了,不肯往上走。它看着我……好像感觉到了什么。它明白了。我抱住它:“小狗,宝贝,请原谅我……小狗,宝贝,请原谅我……”我乞求它,央求它。它走了。 太渴望活下去了…… 人们听到……收音机里在广播:“封锁被打破了!封锁被打破了!”没有比我们更幸福的人了。没有再比我们幸运的了!我们挺住了!封锁被打破了…… 沿着我们的街道,走着我们的战士。我跑向他们……想拥抱他们,却没有力气。 在列宁格勒有许多纪念碑,但是缺少一个,有一个纪念碑应该树立。人们把它给忘记了。这就是应该给封锁中的狗树立的纪念碑。 可爱的狗,请原谅我们…… “她跑向一边,喊叫着:‘这不是我的女儿!不是我的!’” 法伊娜·柳茨科,十五岁。 现在是影院工作人员。 每天我都在回忆,但是我活着……我怎么活?请您给我解释解释…… 我记得,都是黑衣服的宪兵队员,一身黑……戴着高高的大檐帽……甚至他们的狗都是黑色的。一切都闪着光。 我们紧紧贴着母亲……他们并不是把所有人都打死了,不是整个村子。他们抓住那些人,都站在右边,在右边。我和妈妈也站在那边……他们把我们分散开了:孩子们——单独分到一边,而父母们——分到另一边。我们明白,他们马上会把我们的父母打死,而把我们留下来。那里有我的妈妈……我不想没有妈妈活下去。我请求到她身边去,我哭着。他们竟然答应了…… 而她,一看到……立刻叫喊起来:“这不是我的女儿!” “妈咪啊!妈……” “她不是我女儿!不是我女儿!不是我的……” “妈——咪——啊!” 她的眼睛里不是充满了泪水,而是鲜血,满眼都是血水…… “这不是我的女儿!” 他们不知把我拖到了哪里……我看到了,他们先是开枪射击孩子们。开枪时,父母们看着,遭受痛苦的折磨。他们打死了我的两个姐姐、两个哥哥。他们打死孩子们后,开始向父母们开枪。我已经看不到妈妈了……妈妈,也许,倒在了地上…… 一个女人站着,手里抱着吃奶的孩子,孩子在用瓶子喝水。他们首先向瓶子开枪,然后是孩子……最后才是开枪打死母亲…… 我很吃惊,为什么这之后我能幸存下来?一个小孩子竟然活了下来……我是怎么长大的?我早已经长大了…… “难道我们是孩子?我们是男人和女人……” 维克多·列信斯基,六岁。 现在是动力工程中等技术学校校长。 我去走亲戚。姨妈叫我夏天去她那里玩…… 我们住在贝霍瓦市,而姨妈住在贝霍瓦郊区的科姆纳45村。在村子的中央坐落着一排长长的房子,有二十多家是公社社员的房子,这便是一切,我来得及记住的。人们都说:战争爆发了。应该回到父母身边。姨妈没有同意:“等战争结束了,你再回去。” “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吗?” “当然,很快就会。” 过了一段时间,父母步行来到了这里:“贝霍瓦都是德国鬼子。人们都跑到了农村里避难。”我们就都留在了姨妈家。 冬天的时候,游击队员来到了家里……我要一把步枪。这些人是妈妈的侄子,我的表哥。他们笑了起来,把步枪给我,枪太沉了。 房子里一直散发着毛皮的味道,温暖的胶水味。父亲给游击队员们缝制皮靴。我请求他,给我也缝制一双皮靴。他说,等一等,我的活儿太多了。我记得,我比画给他看,我只需要一双小小的皮靴,我的脚很小。他答应了…… 对父亲最后的印象,是在街道上他被驱赶着走向一辆大汽车……鬼子用棍子敲打着他的脑袋…… 战争结束了,我们没有了父亲,也没有了房子。我十一岁,我是家里最大的。还有两个孩子,弟弟和妹妹,他们都很小。妈妈办了贷款,我们买了一栋老房子,房顶都坏了,如果下雨的话,让人没处藏身,到处都是窟窿。漏下的雨水滴滴答答。十一岁的时候,我自己安装上了窗户,往房顶上铺了麦秸。搭建了一间板棚…… 怎么样? 第一根原木是我自己滚动过去,安放好的,第二根,是妈妈帮忙。再高一些,我们已经没有力气够到。我就这样做:在地面上把原木的四面削皮,砍出角来,等着女人们去田野里干活。早晨,她们来齐了,一下就把木头抬了起来,我把原木再刨去一些,放进角里。到黄昏的时候再削平一根原木。等她们收工回来,再抬起一根……就这样把墙建了起来…… 村子里有七十多户人家,总共只有两个男人从前线回来,一位拄着双拐。妈妈对我说:“孩子,我的孩子!”晚上,我往哪里一坐,就能在哪里睡着。 难道我们是孩子吗?在十到十一岁的时候,我们已经是男人和女人了…… “请别把爸爸的西服给陌生的叔叔穿……” 瓦列拉·尼奇波连科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公交车司机。 这已经是1944年的事儿了…… 当时的我,大概已经八岁了吧?我觉得,应该是八岁……我们早已经知道,我们的父亲没了。别人还在等,等到了死亡通知书,但是仍然在等。我们手里有了可信的纪念章、证书。父亲的朋友辗转寄来了他的手表。这是他留给儿子的……留给我的……这是父亲在死前请求他这样做的。这块表到现在我还有,我珍藏着它。 我们一家三口靠妈妈微薄的工资生活,日子穷得叮当响。妹妹生病了,被确诊为开放性肺结核。医生对妈妈说:应该多做些好吃的,增加营养,要吃乳脂黄油、蜂蜜,应该每天——都吃点乳脂黄油!对于我们来说,这无异于黄金。一块金子……难以置信的东西……按照市场上的价格,妈妈的工资只能买三个小白面包,而用这些钱当时只能买两百克黄油。 我们还留着一件爸爸的西服,非常好的西服。我和妈妈拿着去了集市,找到了买主,很快就找到了,因为这件西服简直太漂亮了。这是父亲在战争开始前新买的,他都没来得及穿。西服一直挂在衣柜里……崭新的…… 买主问了价钱,讨价还价后,把钱给了妈妈,而我的哀号声整个集市上都能听见: “请别把爸爸的西服给陌生的叔叔穿!” 甚至有一个警察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…… 经历过这些之后,谁敢说,儿童没有参与过战争?谁…… “我在深夜哭泣:我快乐的妈妈在哪里?” 伽丽娅·斯帕诺夫斯卡娅,七岁。 现在是设计技术员。 记忆是有颜色的…… 战争前,我记得一切东西都是运动的,变换着色彩。色彩通常都是鲜艳明亮的,而战争,保育院——一切都好像静止了,变成了灰暗的颜色。 我们被转移到了后方,全都是儿童,没有妈妈。我们走了很久,不知为什么走了非常久。给我们吃的是饼干和巧克力油,看得出来,人们都没有来得及准备好其他的路上吃的东西。战争之前,我喜欢吃饼干和巧克力油,非常好吃。但是,在路上吃了一个月,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吃它们了。 整个战争期间,我都盼望着妈妈快点来看我,我们一起返回明斯克。我经常梦见街道,我们家附近的影剧院,我还经常梦见有轨电车的铃声。我的妈妈非常好,性格非常开朗,我和她就像一对好朋友。我不记得爸爸,家里早就没有爸爸了。 后来,妈妈终于找到了我,来到了保育院。这简直是太出乎意料了。让人欣喜若狂!我跑向妈妈……打开门……那里站着的是一个军人:皮靴、裤子、船形帽、军便装。这人是谁?这个人原来是我的妈妈,我简直高兴极了!这是妈妈,还是个当兵的妈妈! 她是怎么离开的,我记不清了,我哭得非常厉害,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吧,我不记得了。 我再一次等着妈妈到来,等啊等啊。我等了三年。妈妈再来时已经穿上了裙子,穿上了便鞋。那种高兴劲儿语言无法表达,你一下子就好像被什么抓住了,我什么也看不见,眼前只有妈妈——这是天大的喜事!我看着妈妈,但是没有发现,她少了一只眼睛。妈妈——好像变成了某种怪物……在她身上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……这是妈妈!从前线回来后,妈妈伤得非常厉害。这已经是另一个样子的妈妈了。她很少笑,她不再唱歌了,不再开玩笑了,不再像从前那样了,她经常哭。 我们返回了明斯克,生活非常艰难。我们没有找到自己的家,我曾经那么热爱的家。我们的影剧院不见了……我们的街道也不见了……代替它们的——是成堆的石块瓦砾…… 妈妈总是闷闷不乐的,不逗人笑,也很少聊天,大多时间都是沉默不语。 我在深夜里哭泣:我快乐的妈妈在哪里?而早晨醒来后我会微笑,为了让妈妈猜不到我流泪的原因…… “他不让我飞走……” 瓦夏·萨乌里琴科,八岁。 现在是一名社会学者。 战争结束后,很长时间我都被同一个噩梦所折磨…… 梦是关于我杀死的第一个德国人的。他是我亲手杀死的,而我没有看见死人。或者是我梦见自己要飞,可是他不让。我刚刚要飞起来……飞啊……飞啊……他就追赶上来,和他一起掉落下去,滚落到一个不知什么坑里。或者是梦见我刚刚想站起来,正要起来……可他不让……因为他,我不能飞走…… 反复都是这同一个梦……它纠缠了我十年…… 在我杀死这个德国人之前,我已经看到过许多……我看见过,他们怎样在街道上枪杀我的祖父,在我们家的井里杀死我的祖母……在我的眼前用枪托砸着妈妈的头……她的头发都变成了红色……但是当我射击这个德国人时,我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些。他受伤了……我想从他手里夺过步枪,人们告诉我夺过他的枪。我当时十岁,游击队已经指定给我任务。我悄悄跑向他,看见我的眼前是一只手枪,德国人两只手握着它,在我的面前晃来晃去。但是他没有来得及开枪,我已经就把他……我不害怕,把他杀死了……在战争期间也没有再想他。周围有许多死人,我们就生活在死人中间,甚至大家都习惯了。只有一次我害怕了,我们到了一个村子里,村子早已经被烧毁了。早晨烧的,傍晚时我们才到。我看到一个烧死的女人……她全身漆黑地躺在地上,可双手是白色的,像活着的女人的双手。当时我是第一次害怕了,我想叫喊,勉强才忍住。 没有,我没有当过孩子,我不记得自己是小孩子。尽管……我没有怕过死人,深夜或傍晚经过墓地的时候还是害怕。躺在地上的死人,不吓人,吓人的是那些埋在土里的。儿童的恐惧……保留了下来。尽管……尽管我想,孩子们什么都不怕…… 白俄罗斯解放了……德国人的尸体到处都是,我们把自己人挑出来,埋葬在公墓里,而他们的尸体在露天里躺了很长时间,特别是在冬天。孩子们跑到田野里去看死人……就在那里,不久前,我们还经常玩“打仗”或是“哥萨克打土匪”的游戏。 我很惊讶,过了许多年我才做这个打死的德国人的梦……这让我有些意想不到…… 而这个梦纠缠了我十年…… 我有一个儿子,已经是成年人了。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,头脑里冒出的一个想法折磨着我——我打算告诉他……给他讲讲战争……他也不止一次地问过,我都是当即就转移了话题。我喜欢给他读童话故事,我想,让他有自己的童年。他长大了,而我依然不想和他讲战争的事。也许,不知什么时候我会告诉他自己的梦。也许……我不自信…… 这会破坏他的世界。没有战争的世界……人们没有看到,人怎么杀死人,这完全是另外的一种人…… “大家都想亲吻一下‘胜利’这个词……” 阿妮娅·科尔宗,两岁。 现在是一名畜牧工作者。 我记得战争是怎么结束的……1945年的5月9日…… 妇女们跑进幼儿园:“孩子们,胜利了!胜——利——啦!” 大家又是笑,又是哭。又是哭,又是笑。 大家都亲吻我们。陌生的女人们……她们边吻我们,边哭……不停地亲吻着我们……扩音器打开了,所有人都收听广播。而我们这些小孩子,一个词也听不懂,我们只知道,欢乐从高空飘落下来,从扩音器的黑色盘子里。有的孩子被大人抱在了手上……有的自己爬了上去……人们像台阶一样,一个一个爬上去,只有第三个或第四个人才能够到黑色的盘子,亲吻着它。然后,换成别的人……大家都想亲吻一下“胜利”这个词…… 晚上放了焰火,天空照得通明。妈妈打开窗子,哭了起来:“女儿,这些你要记一辈子……” 当父亲从前线回来,我很怕他。他给我糖果吃,请求道:“叫我啊,叫爸爸……” 我抓起糖果,拿着它,藏到了桌子下面,叫: “叔叔……” 在整个战争期间,我都没有爸爸。我是和妈妈、姥姥一起长大的,还有姨妈。我想象不出来,爸爸在我们这个家里会干什么呢? 他可是背着步枪进的家门啊…… “我穿着父亲的军便装改成的衬衫……” 尼古拉·别廖兹卡,生于1945年。 现在是一名出租车司机。 我是1945年出生的,但是我记得战争,我熟悉战争。 母亲常把我关在另外一个房间里……或者把我打发到街上,找男孩子们去玩……但是我还是能够听到,父亲的叫喊声,他喊叫了很久。我紧贴在两扇门的缝隙上向里偷看:父亲两只手抱着受伤的大腿,不停摇晃;或者在地板上蹭来蹭去,用拳头敲打着:“战争!该死的战争!” 疼痛过后,父亲会把我抱在手上,我抚摸着他的腿,问:“这是战争在疼吗?……” “是战争!这个该死的家伙。”父亲回答。 我还记得……邻居家有两个小男孩……我和他们是好朋友……他们在村子后面被炸弹炸死了。这已经是后来,大概,是1949年的事了…… 他们的母亲,阿妮娅大婶,冲向埋葬他们的土堆。人们把两个孩子挖了出来……她哭号着……即便这时候,人们都没有喊叫…… 上学的时候,我穿着父亲的军便装改成的衬衫,觉得自己很幸福!所有的男孩,只要他的父亲是从战场上回来的,都穿着用父亲的军便装改成的衬衫。 战争结束了,可父亲还是因为战争死了,因为受的伤。 我不应该什么都不想。我看见了战争。我经常会梦到战争,在梦里我会哭,因为明天就会来人把我们的爸爸带走。家里总是散发着新鲜的军用呢绒的味道…… 战争!该死的战争…… “我用红色的石竹花装饰它……” 玛丽阿姆·尤泽弗夫斯卡娅,生于1941年。 现在是一名工程师。 我生于战争年代。战争后长大。 就是这样……我们等待着爸爸从战场上归来…… 妈妈对我简直无所不用其极:她给我剃光了头,擦上煤油,抹上油膏。就连我都十分憎恨自己,我很害羞,甚至没到院子里玩过。在战争结束不久的那些年,我全身长满了虱子和疖子……我简直没法救了…… 这时,我们收到了这样一封电报:父亲复员了。我们去火车站迎接他。妈妈把我好好打扮了一番,在头顶上扎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。这蝴蝶结到底扎在了什么上面——我始终没搞明白。并且,她一直在提醒我:“别挠。别挠。”可是瘙痒实在是难以忍受的啊!讨厌的蝴蝶结,眼看就要掉下来。可是头脑里却想着:“万一父亲不喜欢我呢?要知道,他可是从来也没有见过我呢。” 但是,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还要更糟糕。父亲看到了我,第一个跑向我。可是,这时,一瞬间,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工夫……我立刻感觉到了……用皮肤,全身的皮肤……他好像推开了我一下……就那么一下……我觉得受了委屈,痛苦得让人难以忍受。当他抓住我的胳膊的时候,我用尽全力撞到了他的前胸上。我鼻子里突然闻到了煤油的气味。要知道,这种气味已经伴随了我一年,我都已经闻不到它了,我已经习惯了。可此时此刻,我又闻到了。也许,这是从父亲身上散发出的好闻的陌生的味道吧。他与我和饱经沧桑的妈妈比起来,显得是如此英俊。这直接刺痛了我的内心深处。我扯掉蝴蝶结,把它扔到了地上,用脚踩着它。 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父亲吃惊地问。 “还不是随你的脾气。”妈妈一下都明白了,笑着对父亲说。 她握着父亲的两只手,两个人就这样走着回了家。 深夜我叫妈妈,请求她把我抱到她的床上去睡。我从来都是和妈妈一起睡觉的……整个战争年代……但是妈妈没有回应,好像是睡着了。我没有人可以诉说自己的委屈。 睡醒了以后,我下定决心,我要去保育院…… 早上,父亲送给我两个玩具娃娃。而我到五岁之前从来没有过真正的布娃娃,都是自己用奶奶的旧衣服碎布片缝制的。而父亲带回来的布娃娃,眼睛会睁会闭,胳膊腿都会活动。其中有一个甚至好像会说“妈妈”。对我来说,这简直太神奇了。我非常珍爱它们,甚至害怕把它们带到院子里玩。 我当时身体很弱小,爱生病。我一直很倒霉,不是额头蹭破了,就是踩到了钉子上。要不就是扑通跌倒,摔得昏迷不醒。孩子们玩游戏的时候都不太情愿要我。我想尽了办法,想取得他们的信任。我甚至都开始巴结讨好杜霞了,她是院子看门人的女儿。杜霞长得很结实,活泼,所有孩子都喜欢和她玩。 她要我把布娃娃带到院子里玩,我没有坚持住。真的,我没有立刻答应,还稍微犹豫不决了一会儿。 “我再也不和你玩了。”杜霞威胁我说。 这句话立刻对我起了作用。 我把那个会“说话”的娃娃带了出来,但我们和她没有玩多大工夫。不知什么原因,大家吵了起来,到后来发展成了像群鸡掐架。杜霞抓起我的布娃娃大腿,摔到了墙壁上。布娃娃的头掉了下来,从肚子里掉出来一枚扣子。 “你,杜霞,简直是个疯子。”所有的孩子都哭了起来。 “凭什么她来指挥?”杜霞脸上流着泪说……“就因为她有爸爸,就什么都可以。她有布娃娃,有爸爸——都是她的。” 杜霞没有父亲,也没有布娃娃…… 我们把第一棵圣诞树放在了桌子下面。那时我们住在爷爷家,住得很拥挤。因为房间这么狭窄,空余的地方也只能是在大桌子下面了。于是,就把一棵小圣诞树放到了桌子下面。我用红色的石竹花装饰它。我清楚记得,这棵小圣诞树散发出新鲜干净的气息。这种清香无论什么都比不上。无论是奶奶煮的玉米面粥,还是爷爷的皮鞋油。 我有一个玻璃珠子,这是我的宝贝,可是无论如何都无法为它在圣诞树上找一个地方。我想把它放上去,从任何一个方向都能看到它闪光,最后总算把它放到了最顶端。我躺下睡觉时,就摘下来,藏好。我担心,它会消失…… 我睡在一个洗衣盆里。这个洗衣盆是锌皮的,上面布满了像霜花纹样的青斑。洗完衣服后,洗了被单内衣后,它还散发着草木灰的味道,当时肥皂还很少见,只能用草木灰清洗。我喜欢这个盆子。我喜欢用额头抵着冰冷的盆沿,特别是当生病的时候。我非常喜欢摇晃它,就像摇篮一样。如果它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,大人听到就会骂我。人们都很珍爱这个洗衣盆。这是我们从战前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。 突然我们要买床了……床板上镶嵌着闪光的球……它们让我惊得目瞪口呆!我爬到它的上面,一下子掉到了地上。怎么会这样!难道!我不相信,怎么可以在这么漂亮的床上睡觉呢。 爸爸看到我坐在地上,把我抱起来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我也紧紧地贴着爸爸……搂着他的脖子,就像妈妈搂着她一样。 我记得,他幸福地笑了…… “我永远等待着我们的爸爸……一生都在等……” 阿尔谢尼·古京,生于1941年。 现在是一名电工。 在胜利日46,我刚满四岁…… 清早起床后我就对大家说,我已经五岁了,不是快五岁,而是五岁了。我想成为大人。等爸爸从战场上回来,我就已经长大成人了。 在这一天,主席召集了所有女人:“胜利啦!”他亲吻了大家,亲了每一个人。我当时和妈妈在一起……我非常高兴,可妈妈却哭了。 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一起……在村子后面点着了德国汽车的橡胶轮胎。 他们叫喊着:“乌拉!乌——拉!胜利啦!”他们敲打着德国人的钢盔,那都是在此之前从森林里搜集来的。他们敲打着,像敲鼓一样。 我们住在窑洞里……我跑向窑洞……妈妈在哭泣。我不明白,为什么她今天要哭,而不高兴。 下起雨来,我折了一根柳条,测量着我们家窑洞附近的水洼儿。 “你在干什么?”有人问我。 “我测量一下——看是不是个深坑?要不然等爸爸回来,会掉进去的。” 邻居们都哭了,妈妈也在哭。我不懂他们所说的,什么叫——失去了音信。 我久久地等待着爸爸,一生都在等…… “在天之涯……在海之角……” 瓦丽娅·波林斯卡娅,十二岁。 现在是一名工程师。 那些布娃娃……最漂亮的……它们总会让我想起战争岁月…… 在爸爸活着时,妈妈活着时,我们都不提战争的事。现在,他们都已经不在人世了,我时常想,家里有老人,多么幸福啊。在他们活着的时候——我们都还是孩子。甚至战争结束之后,我们也还是孩子…… 我们的爸爸是一名军人。我们住在别洛斯托克郊区。对我们来说,战争的第一个小时,第一分钟,就是从我们这里开始的。睡梦中听见什么低沉的声音,好像炸弹的爆炸声,但有些不太习惯,接连不断的轰鸣声。我醒来,跑到窗前——在我和姐姐上学的方向,戈拉耶沃镇营房上空,整个天空都燃烧起来了。 “爸爸,是暴风雨来了吗?” 爸爸说:“快离开窗口,是战争。” 妈妈给他收拾行李箱。每逢有警报总会把父亲叫去。好像没什么不寻常的……我想睡觉……我倒在床上,因为什么都没明白。我和姐姐躺到很晚才起床——去看了电影。在战争之前的岁月,“去看电影”完全不像现在这样。电影只在周末才会放映,它们的片子也不是很多:《我们来自喀琅施塔得》《夏伯阳》《如果明天就是战争》《快乐的小伙伴》。在红军的食堂里组织大家看电影。我们这些小孩子,从来没有错过一次看电影的机会,所有影片几乎都能背诵下来。我们甚至会给屏幕上的演员提词,提前说出来,打断他们。当时,不管是村里,还是在地方都没有电,靠发电机发电放电影。发电机一响,大家都跑过去,在屏幕前抢占地方,要不就自己随身带着凳子。 电影会演很长时间,一集放完了,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着,放映员安装好下一集的片盘。要是新片子还好,如果是老片子,它会不时地扯断,要等粘好了,要等晾干了。不然的话,胶卷会烧了——那就更倒霉了。如果是发电机熄火,那简直是最麻烦的事。经常会遇到这样的事,电影还没来得及放映完。 口令响了起来:“第一队——到出口!第二队——集合!” 如果警报响起来,放映员就跑出去。当电影换片的间隙时间过长,观众们等得不耐烦,开始骚动起来,吹口哨,叫喊……姐姐爬上了桌子,大声宣布:“我们开个音乐会吧。”就像人们当时所说的,她自己非常喜欢朗诵。词记得不是很牢,但爬到桌子上却从来没有害怕过。 这是在幼儿园里养成的性格,当时我们住在戈梅利郊外的军营里。等大家安静后,我和她就开始唱歌,在大家的喝彩声中,我们唱了《我们的装甲车坚固,坦克飞快》。战士们高声跟着合唱,食堂的窗玻璃都抖动起来: 火焰熊熊,火光闪耀,我们的战车投入愤怒的战斗…… 就是这样,1941年的6月21日……战争前的夜晚……九点多,大概是,我们正在看电影《如果明天就是战争》。电影放映结束后,我们很久都没有散去,父亲勉强把我们找回家:“你们今天还睡不睡觉了?明天是——休息日。” ……当一阵阵的爆炸声响起,厨房窗子上的玻璃碎了,我完全清醒过来。妈妈把半睡半醒的弟弟裹到小被子里。姐姐已经穿好衣服,爸爸没有在家里。 “姑娘们,”妈妈催促着,“快点。边境上发生了挑衅事件。” 我们跑向树林:妈妈气喘吁吁,她抱着弟弟,一直在重复着:“姑娘们,别掉队……姑娘们,快跟上……” 不知为什么,我记得,火光刺痛着眼睛,天气非常非常晴朗,小鸟们在歌唱,这有些像飞机轰鸣的声音…… 我浑身颤抖,后来为自己不停地发抖觉得很羞耻。我时常想,要向阿尔卡季·盖达尔47的《铁木尔和他的队伍》一书中勇敢的战斗英雄学习,可是突然我发抖了。我抱过小弟弟,摇晃着他,甚至小声地给他唱起《小小的姑娘》这首歌曲,这是我们的电影《守门员》中的“爱情”歌曲。妈妈经常唱这首歌,它对我当时的心情和状态很有帮助。我当时……也在恋爱!不知道按照科学的解释,按照书上关于少年心理的说法,是怎么回事,但我已经开始恋爱,相思有一段时间了,我同时喜欢上了几个小男孩。但在当时,最喜欢一个——最边上的维佳,他上六年级。六年级和我们五年级在一个教室里上课。第一排桌是五年级,第二排是六年级。我无法想象,老师们是如何上课的。我都没注意听课,我脖子都不扭,始终盯着维佳! 我喜欢他的一切:尽管他的个头不高——比我还稍微矮点。我不仅喜欢他有一双蔚蓝蔚蓝的眼睛,就像我爸爸的眼睛一样,我还喜欢他博览群书——不像阿里克·波杜布尼亚克,弹人脑奔儿那么疼,尽管他很喜欢我。维佳特别爱读儒勒·凡尔纳!和我一样。在红军图书馆有他的全集,我都读完了…… 我不记得,我们在树林里坐了多久……渐渐听不到爆炸声了。四周一片寂静。女人们放松地叹息着说:“我们的战士把敌人打退了。”但是突然……在寂静的间隙……突然听到了飞机掠过的引擎声……我们都奔跑到路上。那些飞机飞向了边境的方向:“乌拉!”但是,这些飞机上有什么东西好像“不是我们的”,飞机的翅膀不是我们那样的,连叫声也不像我们的。这是德国人的轰炸机啊,它们一架架翅膀连着翅膀飞过,飞得又慢,又沉重。让人觉得,因为它们,整个天空都被遮挡住了光明。我们开始数,总也数不对。已经过了很久之后,在战争年代的简报中,我看到过这些飞机,但印象中,不是那样的。拍摄的图片是和飞机平行的水平。而当时,你是从下面仰视的,透过茂密的树林,况且还是少年的眼光——简直是一幅恐怖的画面。后来,我经常梦见这些飞机。但梦是连续的——这一片黑铁般的天空慢慢压下来,向着我,压下来,压下来,压下来。我一身冷汗地惊醒,打着寒战。太可怕了! 有人说,桥梁被炸毁了。我们吓坏了:爸爸怎么办啊?爸爸不能游过来啊,他不会游泳。 现在我也不能说清楚……但是我记得,爸爸跑到我们跟前说:“得把你们转移到后方。”他给了妈妈一本厚厚的装满相片的相册和一条暖和的棉被:“快裹上,风太凉。”我们只随身带了这些东西。大家都慌慌张张地赶路。什么证明啊,身份证啊,钱啊都没带。我们还带了一锅肉丸,是妈妈为休息日准备的,还有一双弟弟的鞋子。而姐姐——太神奇了!——她最后一分钟随手抓了一个袋子,里面竟然是妈妈的一条绉绸连衣裙和一双鞋。这是怎么回事。纯属偶然。也许,是妈妈和爸爸想在周末去做客吧?谁也已经想不起来了。和平的生活一刹那就消失了,推迟成了遥远的计划。 我们就这样转移了…… 我们很快到了车站,可在车站上等了很久。大家都在颤抖,嘈杂不堪。关了灯。人们在焚烧文件和报纸。找到一个路灯。它的光线映出坐着的人们整齐的影子——像一堵堵墙、一块块地板。他们一会儿静止,一会儿移动。此时,给我的感觉是:德国人占领了城堡,我们的人都当了俘虏。我决定尝试一下——自己是不是能够忍受得了刑讯。我把手指头伸到箱子中间,往下挤压。我疼得叫了起来。妈妈吓了一跳:“你这是干什么啊,女儿?” “我担心自己坚持不住刑讯拷打。” “快得了吧,小傻瓜,哪来的刑讯?我们的人不会让德国鬼子得逞的。” 她抚摸着我的头,亲吻着我的头顶。 我们的车队一直在炮火中前进。只要一开始轰炸,妈妈就扑到我们身上:“要是死,大家就一起死。或者炸死我一个人……”我看见的第一个炸死的人,是个小男孩。他躺在地上,看着天空,我呼唤着他。叫啊,叫啊……我不明白,他已经死了。我当时有一块糖,我把这块糖给了他,想让他能够站起来,可是他没有…… 轰炸中,姐姐小声地对我说:“轰炸停止了,我要听妈妈的话。我要永远听她的话。”真的,战争结束后,托玛48非常听话。妈妈回想起,战争前一直都是叫她“淘气鬼”的。而我们的小托利克……他在战争爆发前已经走得很好了,也会说话了。但是此时他突然不再说话,始终耷拉着脑袋。 我看见,我的姐姐是怎么样突然头发变得花白的。她有一头长长的黑发,它们变白了。一晚上的时间…… 火车启动了。塔玛拉去哪儿了?车厢里没有。我们看见,塔玛拉怀里抱着一大束矢车菊跟在火车后面奔跑。那里是一片辽阔的田野,麦子比我们的个头还高,长满了矢车菊。她的面庞……她的面庞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浮现。黑色的眼球瞪得大大的,奔跑着,一声不吭,甚至“妈妈”都没有叫,奔跑着,默默地。 妈妈几乎疯了……她从火车上蹿起来向过道跑……我抱紧了托里克,两人都叫喊着。这时出现了一名士兵……他把妈妈从门口推开,跳了下去,赶上托姆卡,一下子抱起她,扔上了车厢。早上我们发现,她的头发白了。有好几天,她一句话也不说,我们藏起了镜子,后来她偶尔看了一眼别人的镜子,哭了起来:“妈妈,我已经变成老太婆了?” 妈妈安慰她:“我们给你剪掉,还会重新长出黑色的来。” 这件事之后,妈妈说:“好了。再也不许你们离开车厢了。打死就打死。我们要是能活下来,就认命吧!” 当时大家都喊叫:“飞机!大家都快下车!”——她把我们藏到床垫下,而这时有人赶她下车,她说:“孩子们都跑出去了,我不会走。” 应该说,妈妈经常会提到“命运”这个奇妙的词。我总是问她:“什么是命运?是上帝吗?” “不是,不是上帝。我不信上帝。命运——是生活的道路,”妈妈回答,“孩子们,我永远相信你们的命运。” 在轰炸的时候我非常害怕……怕得厉害。后来,我们到了西伯利亚,我还恨自己的胆怯。偶然有一次,我扫了一眼妈妈的信……她是写给爸爸的。我们已经在自己的生活中试着写信了,我打算看看妈妈是怎么写的。而妈妈正好写到,塔玛拉沉默不语,轰炸的时候,瓦丽娅哭了,很害怕。对我来说,这已经足够。1944年的春天,爸爸来看望我们,我不敢抬起眼睛看他——我觉得害臊。太可怕了!但是和爸爸的相见是后来。到这次见面还早着呢…… 我记得一次深夜里的空袭……一般来说,很少晚上有空袭,火车跑得飞快。而在此时,却来了空袭。火力凶猛……子弹射到车厢顶上噼啪作响。飞机轰鸣着。飞射的子弹划出一条条光线……弹片划出的光线……我身边的一个女人被打死了。我是后来才知道的,她被打死了……但是当时她没有倒下,没处倒,因为车厢中到处挤满了人。女人站在我们中间,呻吟着,她的鲜血流到了我的脸上,暖和的,黏糊糊的。我的背心和我的短裤都让血浸湿了。当妈妈用胳膊够到我,她喊叫了起来:“瓦丽娅,你受伤了?” 我什么也不能回答。 这之后,我发生了某种转变。我知道,这之后……是的……我停止了颤抖。我已经无所谓了……不再害怕,不再疼痛,不再遗憾。我变得有些呆滞,无所谓。 我记得,我们没有很快到达乌拉尔。有一段时间我们停在了萨拉托夫州的巴兰达村。我们被送达那里正好是晚上,我们都在睡觉。凌晨,六点,牧人甩动着鞭子,所有女人都站起身,抓住自己的孩子,叫喊着跑到了街上:“轰炸啦!”她们叫喊着,直到来了代表,说,这是牧人在轰赶牛群。当时大家立刻镇静下来…… 吊车的轰鸣声一响起,我们的小托利克就吓得浑身颤抖。他片刻都不放我们离开自己身边,只有当他睡着的时候,我们才敢外出。妈妈带我们到了军事代表办事处,想打听一下父亲的消息,请求援助。军事委员问我们:“您说丈夫是红军的指挥官,请给我看看您的证明。” 我们没有证明文件,只有爸爸的照片,爸爸穿着军装。他拿起照片,半信半疑: “也许,这不是您的丈夫呢。您怎么证明?” 托利克看见他拿着照片不给我们:“把爸爸还给我……” 军事委员笑了起来:“对于这个‘证明’我不能不信。” 姐姐头发花白,妈妈给她剪掉了头发。每天早晨大家都检查她长出了什么样的头发——黑色的,还是灰白的?弟弟安慰她:“别哭,托玛……别哭,托玛……”长出来的头发仍然是灰白的。小男孩们嘲笑她,欺负她。她从来都不摘头巾,甚至在上课的时候。 放学回到家。家中找不到托利克。 “托利克呢?”我们跑到妈妈上班的地方。 “托利克在医院里。” 我和姐姐拿着蔚蓝色的花环走过大街……从向日葵下钻过……弟弟的蓝色海魂衫。妈妈跟着我们,她说,托利克死了。在太平间门口妈妈站住了,她不能走进去。她犹豫不决。我一个人走了进去,立刻认出了托利克——他全身光溜溜地躺着。我没有流一滴眼泪,我——像木头人一样麻木。 爸爸的信追到了西伯利亚。妈妈整晚都在哭泣,怎么告诉爸爸,儿子死了。早晨我们三个把电报送到了邮局:“女儿们活着。托玛头发白了。”爸爸猜到,托利克不在了。我有个女友,她的父亲去世了,我总是在自己信的末尾写道——她请求我这样写:“爸爸,问候你,也代我的女友列拉问候你。”大家都想有爸爸。 很快就收到了爸爸的来信。他写道,自己长时间从事地下特殊任务,生病了。在医院里,人们告诉他,只有家庭能医治好他的病,等看到家人,他的病就会减轻。 我们等了爸爸好几周。妈妈从皮箱里掏出自己的衣物……绉绸的连衣裙和鞋子。我们都有过约定——不卖掉这件裙子和这双鞋,无论多么困难。这有些迷信。我们担心:如果我们把它们卖掉,爸爸就回不来了。 透过窗子听见了爸爸的声音,我都不能相信,难道这是我的爸爸?我不信,还能看见爸爸,我们已经习惯了等待。对于我们来说,爸爸是应该等的人,是只能等待的人。在那一天,课也不上了——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包围了我们家。他们等待着,爸爸从家里出来。这是第一个爸爸,从战场上回来的第一个。我和姐姐两天都没上学,人们源源不断地来到我们家,问长问短,留下了些纸条问:“爸爸是什么样的?”我们的爸爸很特别——他是苏联英雄——安东·彼得罗维奇·波林斯基…… 爸爸,就像那时我们的托利克,他不想一个人待着。不能一个人,他一个人时就会很不舒服,他总是拉着我。有一次,我听见……他跟不知谁说,游击队员们到了一个村子,看到大片新鲜的、翻过的土地。他们就站住了,站在土地上面……一个小男孩穿过田野跑过来,叫喊着,他们全村子的人在这里被枪杀了,都埋到了这里,所有人。 爸爸看了看,他看见——我快要倒下了。他再也没有当着我们的面讲述过战争……我们很少谈论战争。爸爸和妈妈确信,这样可怕的战争再也不会发生了。他们很久都坚持这一点。当然,我和姐姐从战争中幸存了下来——我们买了布娃娃。我不知道,为什么。也许,因为我们的童年都没有玩够。童年的快乐。等我上了大学,姐姐知道,对于我最好的礼物,就是布娃娃。姐姐生了个女儿,我去看望她们:“送个什么礼物呢?” “布娃娃……” “我问,给你什么礼物,不是说给你的女儿。” “我说的就是,给我个布娃娃吧。” 我们的孩子长大了——我们都赠送给他们布娃娃。我们给所有人的礼物都是布娃娃,所有熟人。先是我们亲爱的妈妈去世了,然后是我们的爸爸。我们感到,立刻感到,我们是最后的证人。在天之涯,在海之角……我们是最后的见证者。我们的时代就要结束了。我们应该说出这些…… 我们的话也将是最后的…… 权作结束语 童年结束于这样的时刻: 你不再相信有圣诞老人; 你走路开始绕过水洼儿; 你总是不能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,去给妈妈打电话; 你深夜跑进卫生间,不用再担心,有什么会吃掉你; 你已经不相信,伸长手臂就可以够到月亮…… 你扯女同学的小辫子,她不哭,而是在笑…… 摘自今天的谈话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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